老單位(一)
■方希專欄

方希,20世紀70年代生人,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碩士,專業出版人,作家。
如果不是我的一個小朋友因為相親受到了點挫折,我幾乎都要忘了一件事:現在還能理解老單位里的神邏輯和生活工作狀態的人還有多少?他們還在我們這個轟轟烈烈的世界中扮演著一種奇怪而安分的角色嗎?他們是否還像以前一樣,認為他們過的生活就是全天下最合理的生活,除此之外的日子都不值得過?
據小朋友的描述,相親時,男方的舅舅和媽媽都跟著相親的孩子到場了。由于男方的媽媽打扮得非常出挑,小朋友在描述整件事的過程中,非常不合邏輯地忘了相親對象長什么樣。據說男方的媽媽穿了一件肉粉色的吊帶長裙,眉毛的形狀也幾乎記錄了當代中國的美容史,現在深細如《甄嬛傳》里各位妃嬪的眉毛邊兒上,能隱約見到20世紀90年代中國剛開始美容革命時文過的臥蠶眉。雖多少能想象她風姿綽約的過去,但老太太畢竟上了些年紀,胳膊上的贅肉如濁浪滾滾,胳肢窩里的腋毛生動得可臥虎藏龍,總之,不像大太太,倒像一位依然能把控著老朽的姨奶奶。我不知道這個描述里,隱藏著多少小朋友因憤怒而加深的丑化,估計不管如何,這位姨奶奶也不可能太端莊。
如同一般相親程序那樣,大家在各自介紹情況的過程中要含蓄而中肯地介紹自己的競爭優勢。相親男介紹自己雖然沒怎么念過書,在某高級研究所里做“行政工作”,但他父親去世的時候,若干領導人專程送過花圈云云。小朋友介紹自己的公司是做啥的。突然,姨奶奶驚呼一聲:“啊?公司?你是個體戶啊?!”在小朋友的震驚之中,姨奶奶的臉已經耷拉下來了。這場相親在此處就已經畫上了菊花一樣充滿棱角和毛刺兒的句號。
“個體戶”,一個多么親切的稱呼,不了解“單位”這個詞的神圣,不足以懂得單位人對“個體戶”的憐憫和鄙視。還好,我足夠大,知道和見證過“單位”奇葩的生態。
“單位”是分級的。最正宗的單位是機關,其次是事業單位,再次是國企,離錢越遠但又能管著賺錢的人的,品秩就越高,至少在單位人那里是這樣看的。那時候我還在國企,有一年出差,到浙江省的另一家國企,領導人既場面又真誠地說:“你們不一樣啊,你們是從上頭來的。”其實我所在的單位只是一家普通的國企而已,跟他所說的“上頭”的關系,和他一樣遠,但在單位人眼中,這就是不一樣。
說說20世紀80年代的老單位吧。老單位有一種入伙的氛圍。人分為本單位和外單位的,如果沒有單位,單位人會很替他們擔心,不知他們如何能壯著膽活下去。沒有國家保障,無異于流民,這是單位人想想都會半夜哭醒的事情。如果你有幸在學校的公共澡堂里淋浴,那么你大約能理解這種感情。你去得最早,搶占了一個水龍頭,但是人越來越多,總有人必須要跟你分享。在外人討嫌地站在你身邊,提醒你把水龍頭讓給他的時候,你的心里充滿了戒備和厭惡。但是當你不得不分享之后,你們針對其他的外人,又形成一個秘而不宣的小陣線,共同對意圖闖入的人充滿戒備和厭惡。
在我出生的城市,我還小的時候,流傳著各種為了進入單位而用盡手段的牛人的故事。比如一位賣豬肉的,這在憑票買肉的當年,絕對是個任何人都不敢得罪的權力人物。甭管你是科長還是處長,買肉的時候,她這一刀下在哪里,決定了你家一個月改善伙食的質量。這位豬肉大娘就憑著這把刀,以及這個職業給她的其他便利,把四個初中和高中畢業的兒女,送進了人人艷羨的機關,最差的也進了一家雜志社。2005年,我去一家出版社聯系合作事宜,社長告訴我,在他兩三年前剛剛接手這家出版社的時候,驚訝地發現,編輯隊伍中,有大學本科以上學歷的寥寥無幾。要知道,這是一家以出版中小學教材和教輔為主的出版社,在漫長的時間里,它相當賺錢,各路神仙紛紛把親友、孩子塞到這里。社長說,我誰都不敢得罪,就連那掃地的也好像來頭不小。
這只是單位的入門特征,單位更是一種溫暖而奇異、類似于家一樣的所在。(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