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
只有在咖啡桌上,你才能真正看得見歐洲人的休閑。“在香水的味道中睡去,從咖啡的香味中醒來”,這是歐洲人的夢,當然也是生活在這里的我和丈夫的夢。此刻,我和丈夫喝著咖啡,要給朋友們講述我的女友茭白和她丈夫、孩子的故事。
上帝之吻
2010年4月初的一個周日,我帶著剛會走路的愛女坐在店外面的長木凳上,有滋有味地品嘗著春日里冰激凌的滋味。手機鈴響,茭白發來短信:“也許這是宿命,逃不過的吧?我和安德士分手了。”我愣在那兒,一時回不過神來。前幾天,也就是復活節前夕,她還和安德士卿卿我我一起畫彩蛋的呀,況且她有孕在身,怎么一下子就分手了?
茭白是很有氣質的美女,身世令人唏噓。她是棄兒,四五歲時被現在的養父母派勒夫婦從中國孤兒院收養,來到瑞典。上帝從此為茭白打開了幸福之門,派勒夫婦將這個乖巧安靜的養女視若掌上明珠。茭白一帆風順地求學、就業。可惜,她的第一次婚姻并不順利,直到三年前去希臘旅行,遇到如今的如意郎君——同樣離異的瑞典型男安德士,兩人筑就愛巢。
結婚三年,他們達到了瑞典中產階級的生活標準:有了沃爾沃汽車、別墅和狗。兩人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孩子,一兩個或三四個都好,夫婦倆都是愛心泛濫的人。打從一年前茭白開始備孕,我這個年輕酷媽就成了她的崇拜偶像和指導老師。她不僅虔誠地喝紅糖姜茶、吃黑豆,還忍痛送走了心愛的狗狗。一年后,當年逾30的她看到早孕筆上顯示“懷孕”時,用喜極而泣來形容緊緊相擁的她和安德士毫不為過。
這才幾個月工夫啊,孩子還沒有生下來,二人就要分手了,難道是安德士移情別戀?不,安德士不是那樣的人。帶著疑問,我趕緊聯系茭白,想問個清楚。
雨過天晴,太陽出來,草坪上散散落落坐著或躺著一些享受陽光的人。然而此時,坐在咖啡桌旁的茭白和安德士這對情侶,消沉悲傷的情緒與周圍暖春的環境格格不入。通過半個月反反復復的檢查和確診,他們最不愿意面對的結果還是出來了——茭白肚子里三個多月的寶寶,屬先天性唇裂。
這對情侶,受到了何等的煎熬。尤其是茭白,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以淚洗面。在心碎中回過神來以后,她決定打掉這個孩子。安德士英俊的臉龐失去了往日的瀟灑,他胡子拉碴,臉色憔悴,頭發凌亂地向各個方向盤旋。安德士不同意打掉孩子,可說破了嘴皮,依然無法使妻子回心轉意。
他不明白為何一向知書達理的茭白,在這件事情上會固執到如此地步。唇裂,那只是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缺陷,只要在出生后做手術,且手術做得好,甚至可以完全不留痕跡。為了這樣一個小小的缺陷而毀掉一條性命,他無法理解、不能容忍。
“親愛的,你看看,這就是我們寶寶現在的樣子。寶寶的大腦和內臟已經發育完全,小心臟有節奏地跳動著。你怎么可以這樣殺了寶寶,毀了這樣一個鮮活可愛的小生命?”安德士搬出了三個月大的胎兒圖片給茭白看,他流著淚親吻著茭白的手,乞求她改變主意。
茭白比他更痛,更難過。痛過之后,她一意孤行,去醫院預約了流產手術。胎兒越大,失去時心就越痛,她不能再等。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打掉這個孩子,那么我們的關系將到此為止。我和你,永遠,永遠也不再見面。”安德士心碎地用布滿血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咖啡桌對面的茭白。
茭白轉過頭來,凄然地看著安德士,凄然地說:“好的,永不再見。”她站起來,朝安德士笑了一下,極力地控制住顫抖的身子,轉身離去。
看著茭白離去的身影,安德士猛地站起來,半晌又無力落座。他不斷地、狠狠地揉著額頭,但眼淚還是奪眶而出。
生命之痛
我極力請茭白三思而后行,保住胎兒,但茭白根本聽不進去。我急著回家照看小女,只好匆匆辭別。當晚,我還想勸她,打電話她竟然關機。我只好打安德士的電話,他含混不清地說,他在酒吧喝得爛醉。我和丈夫駕車,將安德士從酒吧送回了他的家。他醒后,我丈夫匆匆趕去上班,我則留下來,陪伴情緒幾乎失控的安德士。
第二天就是茭白預約流產的日子,安德士幾乎要發瘋。按照瑞典人的習慣,他自然要尊重茭白的選擇。這里的法律,是以女士意愿為第一意愿。安德士清楚他是怎樣地愛著茭白,因為孩子而與愛妻分手,無異于讓陽光從生活中消失一樣。可不這樣,又該怎么辦呢?
關鍵時刻,我想起了茭白的養父,那位慈愛而睿智的大學教授。茭白是孤兒,從小被他領養,也許從茭白當年的經歷中能找到一點她為何如此決絕的原因。
我們兵分兩路,安德士去會見茭白的養父,我則親自去找茭白。半小時后,安德士已經坐在了茭白養父的書房里。“你朋友猜得不錯,的確事出有因!”教授拿出了一張茭白小時候的照片遞給安德士。照片上,小女孩嘴唇上有一條明顯的唇裂手術后的痕跡。
“你是說她……”安德士吃驚地看著岳父大人。教授嚴肅地點點頭:“茭白出生時因為先天唇裂,遭到親生父母拋棄。被發現時,她躺在雪地里,已經凍得氣息奄奄,身上只有一條薄薄的棉被裹著。”說到這里,教授的眼睛濕潤了。他停了停,繼續說:“她在孤兒院里度過了三年零兩個月時間。她天生聰慧而敏感。我們領養她的時候,她小小的模樣,自己還是幼兒,竟開始照顧比她更小的棄兒,給坐在搖籃里的嬰孩喂飯!”
教授停下來,看了一眼流淚的女婿:“因為有生理缺陷而遭到親生父母的拋棄,即使她做了世界上最完美的修補手術,但內心的傷害和自卑仍是無法抗拒的。即便是我們,作為養父母,給了她如此多的愛和照顧,可是我知道,那種心理孤獨和不安全感,我們也無能為力。”
母親的信
就要去醫院了,茭白坐下來,給肚子里的寶寶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你懼怕死亡嗎,孩子?是的,我也懼怕死亡,比你更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感覺到我的恐懼,一個此時此刻不夠資格、卻正在做著你媽媽的女人的恐懼。你還太小,一顆胡桃甚至都比你大。但作為一個初具雛形的人類動物,你的大腦已經發育成形,所以,也許你能感覺到。我們的血管相連,我的每一個意念,可能都會通過體內無數的神經傳遞給你。
我不愛你嗎,孩子?不,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愛你。你還在我的體內,以我的血肉形式存在著。你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遺棄你,也等于連同我自己一起被遺棄。不,我們錯換了概念。這并不是遺棄,而是愛你之甚,你本是天上的精靈,不該降生在人間,以人的形式。我已經被遺棄過一次。誠然,你生下來,我當愛你如我自己的生命,可有一天當我們老去,孩子,你又該如何自處呢?
親愛的孩子,我如此愛你,以至不忍你一生下來,便遭遇任何的打擊和不公。哪怕這種打擊,只是別人帶著同情的目光偶爾一瞥,在媽媽心中那也無異于天崩地裂,媽媽體會過,所以不愿無辜的你再去體會。孩子,如果我們有緣,請你這次之后,再來做我的孩子。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親愛的孩子,請你在天國等我,總有一天,媽媽也會去那里再和你相聚,到那時,媽媽再看清楚你的模樣。”
寫到這里,茭白已經泣不成聲了,痛徹心扉的眼淚把淺粉色的信紙濕了一大片,她再也寫不下去,獨自去了海邊。
遠處,海鷗低飛,遠行的渡輪鳴聲悠長而緩慢地傳來。潮濕強勁的海風,將茭白臉上的淚水一次又一次吹干了。茭白將寫好的信折成一個粉色的心形,小心地裝進海水藍的漂流瓶里,封了口,像推搖籃一樣,將裝載著信的瓶子推進了大海。看著瓶子在海水中漸行漸遠,茭白感到自己的心也漂遠了,有一種被放逐的荒蕪感覺。
“孩子,你去吧,你去的那個地方,媽媽總有一天也會去。你在遠處,也在媽媽的心里……”茭白面對著浩瀚的大海,手輕輕地撫在肚皮上,默默地看著瓶子。那被太陽照著的閃光點,仿如一顆隨波起伏的珍珠。直到閃光點與海面上的波光融為一片,她才攏了攏被海風吹得零亂的頭發,站起身,慢慢朝岸上走去。
她駕車朝醫院方向開去,再過一個小時,她與她的孩子,將要永遠、永遠地告別了。然而,在走到醫院門口那一霎,她再次失聲痛哭。本來以為已經釋然的心情,卻像飽含水分的烏云一樣,更沉重地向她壓來。每向婦產科方向邁進一步,艱難的腳步都要付出十分的努力。
就在這時,她突然看見我們幾個人,她的好友、她的養父母靜靜地站在那里。還有,她親愛的安德士,幾乎是從幾棵大樹之間飛一般地向她跑來。他的頭發在風中搖擺,領帶也飄了起來。
暮春的陽光熱烈而濃郁地照耀下來,茭白突然間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不要!”就在安德士將她抱入懷中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腹中的胎兒奇跡般給了她一個輕微的悸動。這暗示來得如此輕微,在茭白的身體里卻足以翻起驚濤駭浪。像一條小小的魚,在海浪中輕輕地擺尾,激起的漣漪卻貫穿了茭白的整個身體,她幾乎癱軟在安德士的懷里。
愛是珍惜
這是一個關于愛和生命的真實故事。信任和托付,永遠是婚姻的基石。
小半年后,最美的秋季,茭白和安德士的孩子誕生了。雖然一出生,這個小公主就帶著上帝的吻痕,但她也因此得到了母親、父親所能給她的世上最豐厚甜蜜的愛。孩子驅除了她母親茭白幾十年的“心魔”:從一出生就被拋棄的無法釋懷和孤獨。
現在,通過孩子,茭白又一次發現了愛,認識了愛。愛,就是珍惜。
2011年夏天,他們一家三口回國探親。被領養近30年后,茭白第一次帶著勇氣,在丈夫和愛女的陪伴下,懷著釋然的心情,重回襁褓時被遺棄的地方。
編輯 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