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挨著祝福坐下（外三章）

林柏松

1

登高望遠，露濕柳岸，千古銀光，一夜秋白。不管我們身在何地，同是月圓之時，中秋夜卻那么莊嚴，讓人珍重。圓月像一枚大大的果子，一動不動，似動非動，高高地懸在凝望的目光里。思念旋起一陣風，果子無聲地落下來，在我們心中砸出深深的傷口，那傷口卻流出甜蜜的汁液。所以有人說，思念是甜蜜的風，憂傷的雨，是酥人的醉，徹骨的痛。我們把思念染成一枚刺青，繡成心口的朱砂。其實，思念，有時就是一劑毒藥！中秋，我們用思念和祝福編織多姿多彩、奇異變幻的風景。中秋，讓我們想入非非，詩意縈懷！事情也不盡然，秋絲縷縷，離恨深深。有人說：得月者為高潔。也有人嘆：得月者為情殤……

2

時光之湖，被風的手指輕輕一搖，那漣漪就模糊了我們半生的影子……我們身邊的一個小小湖泊，它能吞下無數顆夕陽，而我們是很可憐的，一生一世也握不住眼前的一抹夕光！是啊，時光的鐘聲滄桑了誰的等候？但是，我們學會了善良，因為善良即天堂！瀟瀟雨里，鎖住我們的一縷思念。時光雕刻著夢與現實，幸福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但思念是我們唯一的財富！我們肯定會慢慢變老，圍繞著一根灰白的頭發，體現著消失的痕跡。虛妄的花撒滿墓地，陌生人在空屋子里悄無聲息……請你不要在我的墳前，哭臟了我輪回的路。來世我仍然要做一棵樹，體現瀟灑和挺拔；而你，來世也還是做一株花，繼續負責美麗和芳華！

3

金戈鐵馬，冷月繁花。春來秋至，樹綠花黃。驀然回首，忙忙碌碌一年間，季節遼闊，時光匆匆，一個人的世界里，一具柔柔的燈盞，在寂靜中開得只剩下蒼?！覀冊谏畹牡吞帲瑵M足，得意，開心，憂郁，無奈，掙扎，有時背地里抱怨，憤怒，謾罵……是什么讓人這樣欣悅又這樣惱火？靜靜地平息下來，又輕輕地回味著、叨念著，眼睜睜地看著物質主義的狂風吹著每個人的靈魂，于是傻笑了，傻笑著摘回新一年的第一縷霞光！一半贈友，一半留己，然后不問前路，繼續踉蹌前行，唯愿以瘦瘦的文字，遮我半世流離。讓我把深深的祝福送給你吧，祝福是我唯一能拿得出的禮物！

4

愛悠悠，恨悠悠，為誰喜，為誰憂，為誰念，為誰愁？為誰癡，為誰瘦？時光易逝，紅顏易老。在時間面前，我們無法撤退?？墒怯钟卸嗌偃丝瞻最^？白馬蘆花，銀碗盛雪，清茶一盞，明月孤懸?；厥灼缴乙詾橹皇峭嗜ヮ伾湍苊馊r光的沖刷和懲罰。我委身入內，漏盡了青春、愛和氣力，可生活和時代，像不斷上漲的海浪，對我這塊礁石給予粉身碎骨的拍打……生活不只是一個難以言說的形容詞，它一直堆在不停推搡的永無休止的浪尖上。我無奈地承認：我誤入了四月的愛情……然而，你那被青春氣息烘烤過的兩行清淚，恰恰就咸如大海！

5

背影，是你留給我的唯一風景。花箋三頁，你只認情字一枚。你的微笑，曾經妖嬈了誰的眼眸？而我這里，起風了，那是北方秋天的夜里，在荒涼里，孤獨里……風悄悄地吹過來，吹著黑暗里胡思亂想的我，然后我守著恐懼的寧靜和七零八落的詩句……是的，星星是守不住秘密的。所以，它半身濕潤，半身風干。我也幾乎看不見風，只有我孤獨一人負載著風的重量，艱難地徘徊在我思念的那個人的詞語的小木屋外……這是我半生的死結，一生的硝煙！把孤獨還給你也還給我吧，讓我們仍然固執地痛守各自的萬水千山！

6

今天，一個粽子的棱角，劃傷了我的胃。我坐在一首詩的身邊，仿佛被夢驅逐出來的人，一只低垂的烏鴉，只剩下回想。回想——沒有一片葉子顫動，沒有一絲聲音打動我。只有淚水拌和著艾草的清香，透過笛聲，解開三千年前與語言息息相通的情結，然后掛起沙棗和雄黃酒，換回又一個凄清的端午。在一張紙上剝開一句詩，無論身居何處，我們三五相聚，在夢里舉起酒杯，讓良知和友情，懷揣著棱角分明的情感面對未來的目光，追憶一個偉大的詩人，追憶那逝去的讓人震顫的水波……我要告訴現代人，慢點兒走，等等靈魂！

8

夜深人靜，我久坐不動。黑暗中，一塊石頭對我說：垂下。于是，我的身體的各個部位就像枝條一樣黑黑地垂下。像接受雨水一樣，以適應高處下來的語言瀑布。我久坐不動，不使用目光，不使用思維，就這樣沉默地垂下，睡意地垂下……不用說出，也不用辯白。我深知我喜歡孤獨，但是害怕被人忘記。我更懂得，不是所有的因為都有所以。所以，一任緩慢的光，帶著高處的塵埃，把我一層層掩埋！最灼人的火焰是淚水。天空飄著晶瑩的鹽，正一點點撒向生活的舌尖。我們在少有的愉悅時學會了沉靜和珍惜！

10

月亮掛在天上，夢墜落在地上……夢，是我們唯一的行囊！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易碎、最悲傷的物質。我曾在一棵樹上歌頌過月亮，那遠遠的靜靜的月亮就是一個故鄉。當青鳥向四處飛開時，我用厚厚的圍巾裹住饑餓和寒冷。孤獨是一座花園。我害怕前邊是冷漠，后邊是寂寞。所以，我經常是走走停停。與影相伴，一生涼薄。在人事已非的風景里，我們創造著風景?？墒?，當我們走過了多姿多彩的風景，走過了風雨剝啄的風景，走過了遼遠深邃的風景，那些壯闊的、經典的、默默無聞的、平淡無奇的苦樂人生，便如煙如水，如風如土了……

紛亂的靜夜

黑夜，像肺部閃動的陰影。夜空泛著淺淺的紫色，仿佛一片抒情的背景，動物已經睡去，石頭和樹木已經睡去。唯有一只鷹展開黑夜最鮮亮的動詞，然后俯沖下來。鷹熄滅的不是一片風景，鷹啄破了成千上萬顆心。

當寂靜在夜空中吐著黑色的話語時，我顫顫地站立著，手中握著一支黑色的筆。這是我多半生的姿勢，仿佛是宿命，這宿命光芒四射。無聲無息中，一顆顆文字，像一滴滴血漿從軀體里流出來，我的小小的寫作變得驚心動魄。我已上千次上萬次地趟過這樣的夜晚，滿身是血，卻找不到傷口，直到死去，我依然不知傷在哪里……我停下筆來，挪動腳步，走向屋前的柵欄，我踮起足尖，想面對這靜靜的夜晚，安排一下自己的表情。

夢，是一片煙霧繚繞、漠漠飄動的小屋。還是那一條小路，還是那一片沙沙的綠蔭，還是那一間綠蔭中的木屋，草尖上的露珠眨動著星星的眼睛，光光的鵝卵石干凈、鮮亮……讓我靜靜地躺下，夢，不要再松動我的世界，我于一個白晝躺下，又一個黑夜爬起。一千個世界里，我已一萬次的死去。讓我靜靜地躺會兒吧，不要再搖落我的目光……

可是，黑夜中已經沒有生命，如同死亡里沒有星光一樣。于凄冷的子夜，在肢體伸展的間隙，我的手指和腳踝像遠古的巖石瞬間風化，身體突然長出長長的尾巴。一條河流倒懸在空中，流水的聲音清澈見底。一把早已隱匿姓名的骷髏，橫在床上，如同我的愛妻躺在新房……

時空，在我彎曲的脊椎上錯亂。拼圖一樣的記憶，像鐵銹一樣脫落。時間，在一條原始的魚骨上斷裂。面對這一切，我像瘋子一樣傾瀉了一生的語言……天亮以前，荒野和人群，早已是一片灰燼，黑夜是一個燃燒的墳場，只有歲月之樹掛滿了星光……

悲傷進入了我的內心

我的頭上沒有真正的春天，一年四季，我被塵土、噪聲、風沙、狹隘、無序、保守綁架。我居住的這座小城，建筑沒有個性，一排排新樓卻像騙子一樣，令我吃驚地在街邊矗立。小城的口號日益翻新，如同煽情的布道者掃蕩著一切。

天空沒有飛鳥，反倒顯得格外的喧鬧。頭上的云朵像從垃圾場拾回的垃圾包，依然是又黑又臟。慵懶的人，在街上蠕動著，他們的信仰早就像鉛絲一樣崩斷……對于這些閑逛的人，每一片葉子每一棵小草都是一次綠色的呼吸，可是那些樹木和草坪早已枯萎或正在枯萎。

我住在一幢日漸破舊的樓里，日出而作，日落不息。我寫過詩行的紙張，像一疊又一疊大片的落葉，落進我的每一個日子。一些無聊的新聞，在我的耳邊反復播放，陰霾一樣罩在我的頭頂。許多聰明的人，他們成了傳聲筒。而不是聲音的過濾器。所以，他們不斷得到重用。倘若天突然塌下來，他們自然會把身材高大的人推到前邊去……

我越來越像一株難以養活的奇異的植物了，脆弱、嬌貴，一時一刻都離不了水，離不了電，離不了煤氣……如果身邊的垃圾沒人清理，我就會被垃圾湮沒的。自從我混入這座小城，我吃著豬肉，然后像豬一樣走動；我吃著羊肉，然后像羊一樣軟弱；我吃著牛肉，然后像牛一樣勞作……

這樣的生活可以改變嗎？這樣的環境可以改變嗎？我的痛苦可以改變嗎？我的靈魂可以改變嗎？砍斷它們的利斧又在哪里？我為什么要改變它？就在我不斷追問的瞬間，悲傷已進入了我的內心……悲傷打上時光的徽志.被風雨越擦越亮。

我一次次墜入夢中，我夢見我雷霆般憤怒，我太陽般燃燒，我歌頌大火，我贊美死亡……

等待花開

流星在夜空劃過，內心突然明亮起來。此時，萬物清點著月光，每一件明亮的事物都是方向和目標。

時間走得沉重而遲鈍，呼吸在一步步挪移。世界，不過是一張模糊的白紙，生命密密麻麻爬行。而我的世界，在一種等待中安靜下來。我無心翻閱一本書，一目十行，望穿秋水地盼望和等待……

似乎是順其自然，又似乎是不可思議。已經是子夜時分，那花突然開了。僅僅一個瞬間，蓓蕾就有了另一重身份。單細胞的孤獨，也會存活，并且迅速繁茂起來……

多少個夜晚，我自己設想的等待和不安，像風吞下安眠藥遲遲不能睡去。那時，連汗水都是緊張的，緊張得不敢隨意落下。我獨坐窗前，等待花開，等待我的靈魂灑滿芬芳……但最終，卻是失意而眠。

今夜，她在我眼前開放了，這是多么久遠多么久違的不敢碰觸的曖昧呀！我的眼睛，像被一顆流星擦過那般雪亮。開始時，我有些遲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不，這是真的。無數回音對我說，深夜是整個事件的目擊者，它聽到了花開的聲音，天籟般輕響于耳……

多么美妙，幸福擴散開來。有一根潔白的羽毛瀟灑洋溢，綴入我的眼中。此時來一陣風也好吧，發燙的內心需要慰藉。風若變成消化劑更好，我急急地吞噬每一個深夜，只為這沉睡千年的綻放。

夜半花開，請原諒我這醉意未醒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