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我的母親
莫言
莫言
作家名片:莫言,原名管謨業,當代著名作家,2011年獲得茅盾文學獎,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作品深受魔幻現實主義影響,寫的是發生在山東高密東北鄉的“傳奇”。
我的母親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莊東邊的桃園里。去年,一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我們不得不將她的墳墓遷移到距離村子更遠的地方。掘開墳墓后,我們看到,棺木已經腐朽,母親的骨殖,已經與泥土混為一體。我們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從那一時刻起,我感到,我的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
我是母親最小的孩子。
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著家里的一把熱水壺去公共食堂打開水。因為饑餓無力,失手將熱水瓶打碎,我嚇得要命,鉆進草垛,一天沒敢出來。傍晚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呼喚我的乳名。我從草垛里鉆出來,以為會受到打罵,但母親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是撫摸著我的頭,口中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記憶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著母親去集體的地里揀麥穗。看守麥田的人來了,揀麥穗的人紛紛逃跑,母親是小腳,跑不快,被捉住。那個身材高大的看守人煽了她一個耳光,她搖晃著身體跌倒在地。看守人沒收了我們揀到的麥穗,吹著口哨揚長而去。母親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臉上那種絕望的神情使我終生難忘。
一個中秋節的中午,我們家包了一頓餃子,每人只有一碗。正當我們吃餃子時,一個乞討的老人來到了家門口。我端起半碗紅薯干打發他,他卻憤憤不平地說:“我是一個老人,你們吃餃子,卻讓我吃紅薯干。你們的心是怎么長的?”我氣急敗壞地說:“我們一年也吃不了幾次餃子,一人一小碗,連半飽都吃不上!給你紅薯干就不錯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滾。”母親訓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餃子,倒進了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著母親去賣白菜,多算了一位買白菜的老人一毛錢。算完錢我就去了學校。我放學回家時,看到母親淚流滿面。母親并沒有罵我,只是輕輕地說:“兒子,你讓娘丟了臉。”
我十幾歲時,母親患了嚴重的肺病,饑餓,病痛,勞累,使我們這個家庭陷入困境。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祥之兆,以為母親隨時都會自尋短見。每當我勞動歸來,一進大門就高喊母親,聽到她的回應,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一時聽不到她的回應,我就心驚膽戰,跑到廚房和磨坊里尋找。有一次,我找遍了所有的房間也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便坐在院子里大哭。這時,母親背著一捆柴草從外面走進來。她對我的哭很不滿,但我又不能對她說出我的擔憂。母親看著我,說:“孩子你放心,盡管我活著沒有一點樂趣,但只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


我生來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當面嘲笑我,學校里有幾個性格霸蠻的同學甚至為此打我。我回
家痛哭,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只要你心地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變美。”后來我進入城市,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親的話,便心平氣和地向他們道歉。
母親不識字,但對識字的人十分敬重。我們家生活困難,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只要我對她提出買書買文具的要求,她總會滿足我。她是個勤勞的人,討厭懶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為看書耽誤了干活,她從來沒批評過我。
有段時間,集市上來了一個說書人。我偷偷地跑去聽書,忘記了她分配給我的活兒。為此,母親批評了我,晚上當她就著一盞小油燈為家人趕制棉衣時,我忍不住把白天從說書人聽來的故事復述給她聽,起初她有些不耐煩。在她心目中,說書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務正業的人。但是,我復述的故事漸漸地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給我分配活兒,默許我去集上聽書。為了報答母親的恩情,也為了向她炫耀我的記憶力,我會把白天聽到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她聽。
很快的,我就不滿足復述說書人講的故事了。我在復述的過程中添油加醋,還會投母親所好,編一些情節。我的聽眾也不僅僅是母親,連姐姐、嬸嬸、奶奶都成為我的聽眾。母親在聽完我的故事后,會說:“兒啊,你長大后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難道要靠耍貧嘴吃飯嗎?”
我理解母親的擔憂,因為在村子里,一個貧嘴的孩子是招人厭煩的,有時候還會給自己和家庭帶來麻煩。我在小說《牛》里所寫的那個因為話多被村民厭惡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時的影子。母親經常提醒我少說話,她希望我能做一個沉默寡言、安穩大方的孩子。在我身上,卻顯露出極強的說話能力和極大的說話欲望,這無疑是極大的危險,但我說故事的能力,又帶給了她愉悅,這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