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在今年全國“兩會”上,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透露,2012年全國法院共受理執行案件1219.6萬件,執結1203.9萬件,執結率接近100%。從數字來看,長期受到詬病的法院判決“執行難”問題似乎已經得到很好解決。但是報告中又將破解“執行難”問題作為今年法院工作的重點事項之一,因為“一些地方存在的訴訟難、執行難問題尚未從根本上得到有效解決”。
原湖南省委書記周強接任最高院院長之后,于今年3月22日表示,將著力研究解決訴訟難、執行難、涉訴信訪化解難等突出問題。自1999年中央發文轉發《中共最高人民法院黨組關于解決人民法院“執行難”問題的報告》起,10多年來,“執行難”一直成為決策層和公眾最為關注的司法頑癥之一。
那么,“執行難”的現狀如何?還存在哪些“尚未從根本上得到有效解決”的難題呢?
近日,在重慶某郊縣執業的田律師遇到了一個難題,她到所在地法院提交執行申請時,被告知每月21日是執行立案日,并且每月有固定的立案指標數。田律師覺得很納悶,申請強制執行是《民事訴訟法》賦予當事人的權利,法院沒理由以指定立案日期和設定指標的方式限制這項權利的實現。田律師告訴《南風窗》記者,這還是她首次遇到類似情況,她分析,法院之所以這么做,應該是受到考核指標的壓力,擔心完不成任務。
像法院其他工作一樣,執行也受到各項指標的限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開展案件質量評估工作的指導意見》所設定的33項指標中,與執行有關的包括“平均執行時間指數”、“實際執行率”、“執行標的到位率”等。不同地方的法院還可能增設其他指標,例如湖南省高院2008年制定的《全省法院執行工作考評辦法》中就增設了“執行和解并履行率”、“執行申訴上訪率”、“執行行為被撤銷改正率”等指標。王勝俊在最高院報告中提到的“執結率”全稱是“執行案件結案率”,包括了申請人撤回執行申請、找不到可執行財產而終結執行的情況,僅從該項指標來看,全國范圍內,“執結率”都普遍高達90%。
廣東省某沿海城市某區法院執行局王法官向《南風窗》記者透露了這一數字背后的玄機,“執行的實際效果如何,不能只看執結率,要看實際執行率和執行標的到位率。”根據最高院2012年的數據,后兩項指標分別為77.83%和76.3%。據王法官介紹,“他所在法院的報表上,這兩項指標的確差別不大,但實際上肯定相差很大。”他所在執行局的“執結率”高達90%,但“實際執行率”只有60%左右,“執行標的到位率”更低,只有30%到40%,“有些案件只執行回來很小一部分,但也算成是實際執行了”。
據他解釋,用通俗的話講,所謂“實際執行率”是指那些“多多少少執行回來一部分”的案件比率;而假如有10個案子,總判決被告賠償原告1000萬,但只執行回來400萬,那么“執行標的到位率”就只有40%,這肯定要比“實際執行率”低,“只有這個指標才是最實在的,但是為了應付考核,只能報高一些”。2011年,河北高院執行局副局長呂建國也向媒體透露,法院統計的案件“實際執行率”只占“執結率”的2/3。根據陜西省高院發布的數據,2011年全省法院“實際執行率”為76.35%,但“標的到位率”只有57.42%。
2010年,時任最高院執行局局長的俞靈雨曾向媒體介紹說,中國的民商事案件中,被告人自動履行判決的比例越來越低,到2010年已有60%左右的案件在判決后申請強制執行。《南風窗》記者向幾個基層法院的執行局法官求證,目前這個比例大概符合現實。若按“實際執行率”70%計算,則意味著中國法院的民商事判決中,有18%左右徹底淪為“司法白條”;若按“標的到位率”50%計算,則意味著司法判決標的中的30%無法兌現。大量的判決無法執行,這一事實無疑會極大損害司法權威。
“有些人的確沒有能力賠償,這是客觀情況,但更多的情況是,根本找不到被執行人,或者是財產被轉移了,主要是因為法院沒辦法及時有效進行查證工作。”廣東省另外一個地級市的李法官這樣告訴《南風窗》記者。
有網友近日就遭遇了法院沒有及時執行導致財產被轉移的情況,其憤憤不平地指責法院執行局不作為,“很多時候,明明敗訴一方還有財產,執行局卻裝作看不到”。但受訪法官卻覺得很冤。其實法院并不缺乏積極完成執行任務的動力。據李法官介紹,收取執行費用是法院收入的一大來源,“每年執行賬戶上有幾億元,按一定比例收取費用,對法院來說很可觀,再加上指標的壓力,如果能執行的,我們肯定會努力”。造成執行效率低下的重要原因來自法院外部。
許多案件涉及異地執行問題,這無疑為執行工作增加了難度。“我們有委托執行制度,可以委托當地法院執行,但是大家工作量都很大,自己的指標都完不成,因此委托執行的效果很差。”王法官告訴記者。當他得知國務院已經提出時間表,要在近年建立全國統一的不動產登記制度和個人征信系統,非常高興,“應該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了,在當地就查詢全國的情況”。
但實際上,即使是當地執行的案件,法院權威的缺失也造成了諸多實際的困難。“要找到可執行的財產需要車管所、工商局、國土局、房管部門的協助,但是協助執行并不是他們的重點工作,不在他們考核的指標內,有時候我們將文件發過去,要求協助查詢,要很久才有回饋。”執行是要求效率的工作,對于其他政府部門的拖延,王法官覺得很無奈,“沒辦法,我們法院的權威不夠,查詢一下是很簡單的工作,但是他們不配合我們也沒辦法”。
“銀行也是一樣,有時候為了查一個案子,我們得一個銀行一個銀行地跑,有時候排隊都得很久。”李法官面對自己手頭每年400多件執行案子,感覺時間的確不夠用,“都消耗在排隊和等待上了”。2010年,在最高院的推動下,人民銀行同意法院可以統一查詢被執行企業和個人的銀行賬號。據《南風窗》記者了解,廣東省內深圳和佛山兩地已經建立這項機制,但在王法官和李法官所在地尚未實現。
法院在政府部門和企事業單位面前權威不足的另外一個體現是,一些國有企業和黨政機關成為了執行的“硬骨頭”。2012年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下發了《關于做好黨政機關執行人民法院生效判決和裁定工作的若干意見》,要求“著力解決黨政機關經商辦企業拖欠債務案件的歷史舊賬”。根據王法官的統計,他所在法院歷年積壓下來的“執行難”案件中,有3000多件的執行對象是國有企業和黨政機關,占所有積壓案件的10%左右,在清理過程中,他所在法院最終只上報了100多件,“主要是擔心報多了壓力太大,執行不完”。
為防止政府部門出于部門利益和地方保護而影響執行工作,佛山市曾于2011年出臺措施,規定“協助執行部門不能對法院生效文書進行實體審查”,“不得制定與法律相悖、給人民法院執行設置障礙的規定或文件”。但現實中,法院似乎仍難以克服部門利益和地方保護主義。據王法官透露,一些涉黨政機關的執行案件之所以得以順利清理,是因為國務院設立了專門資金代為償付。
“現在媒體上揭露暴力執法的新聞很多,有時候就是登一張照片,看到法警制服了被執行人,就以為是我們在暴力執法,實際上他們沒有看到被執行人暴力抗法的行為。”李法官無奈地告訴《南風窗》記者,“我們也怕被指責,所以遇到被執行人抗法的時候,就只好走開了。”
按照我國法律規定,被執行人拒絕執行法院判決的,可能被拘留15天,情節嚴重的,還可能被判處拒絕履行法院判決裁決罪。但在實踐中,拒絕執行的當事人被拘留的情況并不多,被判刑的更少。杭州市余杭區法官王孟分析,在實務中要追究被執行人刑事責任將涉及大量證據收集和訴訟工作,在案多人少的情況下,執行辦案人員只能將精力放在更容易執行的案件上,遇到抗法的情況,有時只能以執行終結處理。
在征信系統不完善的情況下,王法官認為法院現有措施的威懾力嚴重不足,“一些精明的被執行人也不怕15天的拘留,關幾天就出來了,但是賬就賴掉了,對他們來說很劃算”。他所在法院去年6000多件執行案件,只拘留了30多個人,但拘留了賬還是追不回來。
另外,法院執行局也有“維穩”的壓力,特別是涉及勞動群體案件之時,“一個案子就涉及一兩百人被欠薪的,但是企業出于各種原因沒辦法執行,有時候是政府撥錢把問題解決了”。王法官分析,雖然政府出面有助于解決糾紛,但是長期下去,一些企業更容易抵制法院的強制執行,總想著依靠政府。

法院強制執行的手腳被捆住的另外一個不利后果是,可能形成一條圍繞著執行司法判決的灰色利益鏈條。曾有媒體報道,一些收賬公司常年蹲守在法院門口,收攬生意,以非常手段替當事人“解決問題”。此外,拿到判決書卻無法執行,以致當事人當街叫賣判決書的新聞也常見報端。“非常手段”已經成了一些當事人更信賴的執行辦法,李法官告訴《南風窗》記者,他曾問過一個當事人,是否需要事先申請保全被告人的財產,以免判決生效后財產被轉移,結果對方說,“不用了,將來找收賬公司幫我收。”
目前大部分法院并未設專門的執行員,而是由其他審判庭輪崗到執行局的法官負責執行。平時在審判臺上主持審理的法官要走進現場強制執行,許多法官覺得很不適應,王法官就坦承:“還是有情緒的,工作性質完全不一樣,法庭上可以穿著法袍,還有點威嚴感,到現場去都是穿便衣,人家就不相信你。”湖南省高院副院長石時態曾撰文分析不同執行人員的執行效果差異,他發現若由執行局文職人員單獨執行,暴力抗法和傷亡人數比例都較高。2007到2009年間,湖南省1194起暴力抗拒執行事件中,執行局獨立執行的占35.93%,司法警察獨立執行的占13.57%。執行人員傷亡總數411人中,47.2%發生在執行局單獨執行的情形中,7.54%發生在司法警察單獨執行的情況中。目前湖南省一些法院正在試驗建立獨立的司法警察局或執行警務局。
1999年直指“執行難”的中央文件下發10年后,最高院發布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規范執行工作的若干意見》,提出“執行難問題并未從根本上得到解決,執行工作規范化水平仍需進一步提高,執行的力度和時效性有待進一步加強”。此后相繼出臺了《關于執行權合理配置和科學運行的若干意見》、《關于依法制裁規避執行行為的若干意見》等文件,并在廣東和廣西兩地設立試點,建立全省統一的執行指揮中心。但愿這些旨在解決“執行難”的種種文件和措施本身不會遭遇另一種“執行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