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離開東莞!”
2013年7月22日,何志軍告訴《南風窗》記者,自愿戒毒者出院后,這是他反復給他們的第一條建議。
何志軍是廣東惠州市羅浮山自愿戒毒醫院院長。他們醫院每年接納的自愿戒毒者有1500人,其中60%來自東莞。“不能說,東莞就是吸毒販毒最泛濫的地區,但統計結果就是這么個比例。”
最近幾年,珠三角患者以吸搖頭丸、K粉、冰毒等新型毒品為主,吸白粉已是很少了,但來自東莞的患者中,總能發現有很大一部分是吸白粉的,且是最近一兩年才吸的。
吸毒群體越來越多,越來越低齡化—最小吸毒者竟然只有14歲,這是何志軍感受到的“最悲哀,也是最無力的事情”。
自愿戒毒的概念,從提出到在爭議中的實踐,走過了10多年。吸毒者也從過去傳統意義上的“犯人”,變成了醫學領域上的“病人”,但問題總是不斷地產生。
過去吸毒者一旦被抓,一般不會受到很好對待,然后被扔進“牢房”里……很長一段時間里,吸毒者享受到的總是這樣的“待遇”。漸漸地,人們也習慣于將吸毒者和犯人劃上了等號。
針對這些吸毒者,過去幾十年里,傳統的戒毒方式主要有強制戒毒和勞教戒毒。強制戒毒屬公安系統管,勞教戒毒屬司法系統管。吸毒者被公安機關抓到后,先關3個月進行強制戒毒,期滿后再移交司法部門進行勞教戒毒—時間通常是2至3年。
這樣的情形,一直延續到2008年5月底。6月1日后,隨著《禁毒法》的實施,取消了勞教戒毒。當下主要的戒毒方式變成了:自愿戒毒、社區戒毒、強制隔離戒毒。其中,自愿戒毒被排在第一位,此時,傳統的戒毒方式已有了很大的改變。
在西方很多國家,甚至是港澳地區,是沒有強制戒毒的,自愿戒毒一直是這些國家和地區流行的戒毒方式。不過,一直到2000年左右,中國大陸才提出自愿戒毒的概念。此后,在每兩年舉行一次的藥用濫用防治學會上,來自學術界、公安系統和政府官員的論爭,非常激烈,問題主要集中于兩點:一是擔心毒品流入醫院,二是對醫院管理不放心。
現在看來,情況沒有那么糟糕。因為,和公安的強制隔離戒毒機構不一樣,自愿戒毒醫院是民間資本投入的,沒有官方資金補助。即使出于投資回報考量,正常的經營者是不愿讓毒品流入醫院的。
后來,國家也鼓勵吸毒成癮人員自行戒除毒癮。在2011年6月26日施行的《禁毒條例》中明晰,吸毒人員可以自行到戒毒醫療機構接受戒毒治療。對自愿接受戒毒治療的吸毒人員,“公安機關對其原吸毒行為不予處罰”。
相反,如果吸毒人員因被公安機關抓捕,而進行強制隔離戒毒,會留有案底。一開始,很多吸毒者以為這些醫院是和公安機關聯網的,所以有些顧慮。事實上,如果他們到自愿戒毒醫院戒毒,包括他們的隱私在內,都是受法律保護的。
自愿戒毒醫院的涌現,沒有引發公安系統方面當初擔心的嚴重問題。不過,醫院方面也發現,在和自愿戒毒者打交道時,問題的復雜性也高于醫院當初的判斷。
自愿戒毒醫院的涌現,沒有引發公安系統方面當初擔心的嚴重問題。不過,醫院方面也發現,在和自愿戒毒者打交道時,問題的復雜性也高于醫院當初的判斷。
到醫院戒毒的人,內心是矛盾的:他們既想戒掉毒品,又擔心戒不掉,自己因此會很難受。所以,他們偷偷將毒品帶入醫院,以防受不了時,吸上兩口。
為將這些毒品帶入醫院,吸毒者的手段五花八門:有將鞋子割出一條縫,然后把毒品放在里頭粘好,混入治療區;有通過朋友送飯、送飲料等方式,將毒品放在湯底或飲料內混入。
“有個患者叫他奶奶拿飲料來給他。按常理,奶奶怎么會給孫子送毒品?”何志軍說,但檢查中發現,飲料中確有毒品。
原來,患者來戒毒前,就已把飲料弄好放在家里的冰箱,然后才叫他奶奶送來的,他奶奶對此并不知情。
戒毒人員進入醫院戒毒時,需經過嚴格檢查,這包括:梳頭發、換鞋子、看衣領衣角,檢查手機。另外,患者得全身脫光并做“起立蹲”的動作。
為將毒品帶入醫院,患者經常在口香糖里粘點白粉,后將口香糖粘到自己發根;或者將手機撬開,在手機夾縫或充電器與手機間,壓些毒品在里頭;有的甚至將毒品塞進屁眼里—醫院讓患者脫光衣服并做“起立蹲”動作,目的就是避免毒品借此渠道流入醫院。
更絕的是,還有通過遙控直升飛機將毒品遙控到患者居住的窗口,或通過彈弓或橡皮筋等方式將毒品彈到患者住地。
不過,因醫院有監控,所以這些手法難以得逞。
奇怪的是,自愿戒毒醫院里的患者,也不都是真心來戒毒的,他們的想法頗多。這種想法演變成了行動,使一所所戒毒醫院都成了一個個的江湖。
羅浮山自愿戒毒醫院副院長夏鄂州告訴《南風窗》記者,醫院里的戒毒者,除了真心想戒毒的人之外,還有另外四類人:一是避風頭的。如果外面嚴抓吸毒、販毒,吸毒者就跑到自愿戒毒醫院戒毒,等風頭過再出來。因為,一旦在外被公安機關抓住強制隔離戒毒,一關就是兩三年,他們不愿意受那份苦。二是調養身體。長期吸毒對身體不好,特別是冰毒等新型毒品,其毒性遠比傳統毒品強,對身體的傷害更大。到戒毒醫院戒毒的一些人,有的根本不缺吸毒的錢,主要想借此調養自己的身體,出去了,他們還會吸。三是為了節約費用。吸毒者中,吸得較多的,每天消費600元至800元。如果經濟不是很寬裕,在外面一個月消費2萬元左右,但進入戒毒醫院戒毒,一個月幾千塊錢(哪怕是1萬多元),這些費用相對于在外面的花銷,是要少很多。四是以販毒為目的。這類人想方設法把毒品弄進來,以高價賣給戒毒人員。此外,他們互相串門、要電話等,希望出去后有業務聯系。
如果出現以販毒為目的的戒毒方式,醫院通常會給派出所報案。但如果證據不足,而對方又不服從管理,醫院也只好讓其出院。同時,戒毒醫院規定戒毒者彼此之間不能互相串門,不能留彼此的電話。
在羅浮山自愿戒毒醫院戒毒的阿東,很少出門,整天呆在房里。阿東是東莞市大朗鎮的一名自愿戒毒者,今年20歲,吸白粉有一年的時間了。
阿東本是大朗鎮一所中學的高中生,染上毒癮后,他沒法繼續讀書。吸毒后,他每天的生活變成了“找錢—吸毒—再找錢—再吸毒”。如此往復。
為找錢,很多吸毒者最終走上這樣的路子:首先是騙,騙不了就去偷。偷不成,就去搶。搶不了,就去販毒,以販養吸,甚至鬧出了人命—這是很多吸毒男子的人生軌跡。女吸毒者,通常淪為賣淫女。他們整天就琢磨兩件事—找錢、吸毒。人生幾乎和社會完全脫節。阿東不希望如此,吸毒后,他嘗試做了一個月的工作,但“很難受,毒癮發作時,渾身沒力,流鼻涕、胸悶”。
吸毒者有兩種人格:毒癮來時,是一種人格。吸毒后,又是另一種人格。這種分裂,住在阿東隔壁的阿平體驗最深。阿平并非“癮者”,他這次是陪他老婆阿秀來戒毒的。“我老婆毒癮發作時,連殺人都能干出來的樣子。那一刻,我感覺她很陌生。”阿平說,但她搞完(吸毒)后,又很后悔。
阿平和阿秀是一對年僅30歲的夫婦,老家在湖南郴州。他們長期在東莞中堂打工。兩年前,阿秀在中堂君湟酒店KTV和朋友玩時,染上了毒癮。阿秀說,“君湟KTV里的毒品就像點菜、賣酒一樣,服務員拿著個托盤問你要什么。”
奇怪的是,自愿戒毒醫院里的患者,也不都是真心來戒毒的,他們的想法頗多。這種想法演變成了行動,使一所所戒毒醫院都成了一個個的江湖。
不過,這個酒店今年5月被東莞特警突襲。酒店里,包括吸毒人員、服務員、保安在內的2000余人,都被帶走。此后,在東莞常平等地酒店,警方也帶走了大批吸毒者—這包括后來廣為人知的廣州交警某中隊副隊長邱某。
“都怪自己貪玩,去唱K,大家一起瘋,結果就這樣了。”阿秀說,開始只是好奇,朋友叫她試試,說不是白粉,是藍精靈,不會上癮。事實是,朋友騙了她,而她的好奇心讓騙局得逞。
閑聊時,阿秀用手用力地揪自己腿部和心臟,說“酸痛,好難受,感覺像成千上萬只螞蟻在身體里不斷爬著、撕咬著”。阿平后來喊來了醫生,醫生給她注射一針后,情況才好轉。
阿秀說,如果當初知道是白粉,肯定不吸了。持這樣觀點的,還有阿東。
事實上,上世紀90年代,國家對白粉進行大量宣傳,很多人對白粉的危害是有清醒的認識和警惕。但東莞,還有大量吸毒者吸白粉。這是因為在營銷上,販毒者包裝并玩起了新概念。“比如他們吸的‘伍仔,醫學上沒這個概念。”何志軍說,檢測發現,所謂的“伍仔”就是“白粉”。
販毒者為引誘他人吸毒,常避免使用白粉、鴉片等字眼,他們習慣于用“伍仔”、“藍精靈”、“神仙水”等比較新鮮時尚的概念去包裝。
事實上,這些東西不是傳統毒品—白粉,就是K粉、冰毒、搖頭丸等新型毒品,其危害性同樣非常巨大。對喜歡玩、好奇、樂于嘗鮮的人來說,這是容易陷進去的。阿秀說,她在中堂君湟酒店KTV玩時,發現很多初中生、高中生也在吸這些東西。
販毒的人,一開始都很大方地免費提供給新人吸。等對方上癮了,販毒者就像一臺抽水機一樣,將吸毒者乃至其家庭的全部財富源源不斷地吸入自己口袋,直至吸毒者的全部財富被抽干。
經過自愿戒毒醫院治療后,一些意志堅定的患者,可以戒掉毒癮,但更多的人無法戒掉,他們反反復復地進出這些醫院。這種反反復復,讓治療機構的醫護人員也沒有成就感。
廣州白云自愿戒毒醫院業務副院長鄧雪峰告訴《南風窗》記者,“戒毒治療不像外科,動個手術,病人很快恢復了,還很感謝你。”戒毒醫院的情形是:患者剛出院幾天,又回來了!有的甚至進出醫院四五十次,成了醫院的常客了。這種挫敗感,時常讓醫護人員感到無力。
而看不到前途,沒有多大發展空間,也在困擾著戒毒醫院的醫護人員。吸毒屬于藥物濫用—這有點偏門,人才難招。而在專業技術職稱的評定上,衛生部在這領域沒有專門的診療科目。
因為藥物濫用是被納入精神科下面的一個分支,但它和精神科又有很大的差別。從事戒毒治療工作的,實踐中,它和精神科是有很大脫節的,所以在職稱評定中,自愿戒毒醫院的醫護人員沒有優勢,也很難獲得職稱上的提升。所以一些醫護人員不愿意在這個領域繼續干下去,因為擔心職業選擇會越走越窄。
吸毒者中,感染艾滋病的比例很高,醫護人員經常和他們接觸,危險系數也增高。而長期吸毒的人,在人格上是有分裂的,他們對醫護人員的態度較蠻橫,甚至是故意刁難。
上述種種因素,都在加劇這個行業的人才流失。以廣州白云自愿戒毒醫院為例,醫護人員每年流失率達40%,最高時,流失率達50%。
另外,這些自愿戒毒醫院沒有財政撥款,行業的生存還是比較艱難。上世紀90年代末,廣東約有40多家醫療機構從事戒毒治療服務。但目前,整個廣東的戒毒醫院只有4家,其他的戒毒科、所大概13家,總共加起來就剩17家了。以惠州為例,以前有6家機構,目前只剩羅浮山自愿戒毒醫院一家了。
因為投入比較大,多年來,羅浮山自愿戒毒醫院一直是負數經營。之所以還在堅持,是因為老板想把這個醫院當做一個品牌來經營。這家戒毒醫院的老板是惠州一家很大的房地產商。
何志軍說,老板對他講不要有經營壓力,“我搞房地產,一年賣幾十萬平方米,我一平方米多賣5塊錢就都回來了,你不要考慮掙錢,專心打品牌就是”。
但更多從事戒毒的醫院,就不能這么灑脫了。在自愿戒毒醫院數量由鼎盛走向萎縮時,吸毒人員卻不斷上升—“官方說有220萬人在吸毒,那主要是在公安系統留有案底的,如果包括自愿戒毒的群體,估計超過1000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