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紅
一
到了北京,已是半夜12:30,弟弟接到我時說他才到,我并不多說,知道弟弟一直是個凡事寧愿提前也不會遲到的人,飛機本來晚點兩個小時,為接我這個獨自出門不多的姐姐,他定在這里等候不短時間了。弟弟心細,言語并不多,但是他的心細總是付諸在他的行動中。比如這次母親到北京做雙膝置換再生手術,事無巨細的他從半年前便開始計劃操辦了。
一出機場,便遭遇到二月北京冰冷的力度。本已是全副武裝,涼氣不知道從哪里侵襲的,在全身上下嗖嗖亂竄,真的是冰涼徹骨。“北京室內外夏秋兩季”真的不假,進入室內,溫暖如春。
醫院就近,就有一家肯德基,我到的時候母親就念叨著要去吃,我知道并不是母親想吃,而是想款待從家鄉到來的我,我本覺得大可不必,但看著母親喜氣洋洋的笑臉和話語,不忍拂了母親的好意,我們全副武裝就出發了。
北京的黑夜來得比四川早一些,走在北京的街頭,涼氣襲人,人流匆匆,這不是家鄉,沒有那種熟稔溫暖的氣息。陌生街頭,我和媽媽的手攥在一起,母親的手已經不再滑軟,也能感知到母親依賴的情緒,內心油然而生的是保護和擔當的責任感,真的就想這樣攥著媽媽的手,永遠這樣攥著,沒有松開的時候……
肯德基里的氣氛真是優雅,音樂如月光一般緩緩流淌,給你靜謐安詳之感。情侶間脈脈傾述,好友們娓娓而談,就連孩子也失了頑皮的特性,儼然一個個小紳士小淑女般。母親坐定后,除了給母親買的蔬菜鮮湯我要的一杯可樂外,其他的我都只買了一份:一份香菇雞肉粥,一個新奧爾良烤雞腿堡,一份黃金海皇星,一份薯條。和母親分食著,內心很覺安寧。
二
等待的時間里最容易讓人心神不定。
本來手術時間是15日下午,因為請的專家要去給首長做保健,所以推遲一天,16日中午過來。按照醫生的囑咐,母親從15日晚便不再進食,包括喝水。16日早上又得知醫生把兩天的手術都集中到這一天,所以要下午晚點才過來,母親又可以喝點粥。護士考慮得也真是周到,怕母親年老體虛撐到下午體力不支,所以又來輸葡萄糖。母親的血管很細,而且不明顯,以前因為輸液母親的手常常紫腫著,看著針頭我心里不由一緊,握住了母親另外一只手。當護士很順利地輸上液體的時候,我也沒有放開母親的手。摩挲著母親的手,布滿了老人斑,褐色,不細嫩柔滑,心里有難言的情緒在滌蕩。
這雙手,在我們五兄妹的成長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母親是教師,每年的暑假,這雙手會做好我們一家七個人四季的鞋子,會添置和縫補好一家人四季的衣服,會在合適的季節里腌制好一家人一年到頭的腌菜、咸菜。母親教學之余,忙而有序地給予了一個家庭的妥貼和溫暖,讓我們兄妹不識困窘不識愁。
小時候不會上心,成年后又忙于自己的事情,對于母親被光陰侵蝕的細節并不太知曉,恍然到某一天才知:母親老了。在她老人家73歲的今天,在遠離家鄉幾千里外的北京,我才可以拋開一切,靜下心來親近這雙手。曾經在我的記憶里柔滑細膩的手,如今褐黃、多皺、粗糙。握住母親的手,心里百味難辨……
三
做手術的這一天終于到了,雖然弟弟已經盡量做了妥貼的安排:主刀大夫請的301專家,德國林克牌的假膝,但母親的眼中仍有一些惶惑,盡力壓抑的惶惑。面對母親的惶惑,我也惶惑著,不知道怎么去安慰,怎么去化解。在病魔面前,人真的是很脆弱的,從肉體到精神。我的母親是一個平常的人,不是像德爾維拉那樣具有超常的看透生死的定力。
德爾維拉是美國西南小鎮的男子,他得的是一種叫骨肉瘤的疾病,1876年的醫療水平遠不及現在,當疼痛襲來的時候,德爾維拉汗水大滴大滴掉落。特別可怕的是,病魔恣意張狂到最后,德爾維拉的膝蓋到大腿根部全部腐爛,散發出惡臭的氣味。在又一次艱難的掙扎過程中,德爾維拉沒能挺過來。讓我不能忘卻的并不是這一種疾病,而是在和這種疾病斗爭的過程中,家人和鄰里眼里的德爾維拉雖流過無數的汗卻沒掉過一滴淚,他在痛苦掙扎后總是一臉燦爛的笑容,他面對親人和朋友的無助惋惜總是陽光地安慰。在我眼里,他是神人,不知道他是否也有恐懼和無措,只自然使然,深記得他的話:病魔可以奪取我的生命,但是不能奪走我愛的權!我愛自然,我愛親人,我愛自己!
其實在人生命的每個細節,其內核不都是由愛和被愛構架的么?而在這愛和被愛之中,又充盈著多少美好和遺憾呢?
對于病人,我們家并不陌生,父親在53歲時因腦血栓偏癱,一直和母親住在二哥家里。我現在回想起來,在父親九年的病痛中,我對父親的關愛是膚淺表面化的,整個反應是木訥遲鈍的,不似現在面對母親的病痛感觸強烈,或許,那時是有母親擔當著的原因吧。
看著母親被推進手術室,我和弟弟站在門外半天無語,像是在回避著什么不能回避的話題,像是怕去觸碰到那轉瞬即逝的無形魔力。寧靜中的波濤,激流中的靜謐,就這樣交織著,助推著時間流逝。
手術從7:00到11:57,在這個過程中并不知道母親獨自面對的心態。母親一直以來非常堅強,凡事盡量獨立,同時也會讓我們窺見些許柔弱。母親表面一直說沒什么,但是我知道在手術過程中,母親的血壓高達99~190多,心跳達150多,這個高度還延續到了手術第三天。這說明了什么,除了身體自然反應,心理作用也應該占很大比例。母親經受的恐懼、擔心、疼痛,讓人萬分不忍。我們一方面不停咨詢醫生,一方面佯作輕松地安慰母親:正常,沒事……
四
醫院的一切都是那么白。病房是白的,醫生護士衣帽鞋是白的,病號床鋪是白的,病號服是白色帶條紋的。站在北京的病房的窗前,看北京明晃晃的太陽,那陽光也有了蒼白的味道。在重癥監護室里,那白,更像是被發酵了一樣,帶著血腥的氣息四處竄。
母親手術后在重癥監護室里住了七天,每天吊針十幾個小時。頻繁地幫母親變換睡姿、揉捏身體,都無法減輕母親麻醉藥效消失后的疼痛,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花白的頭發和赤紅的面容深陷在白色的病床上,輾轉難眠,偶爾無法控制的呻吟,那種無奈的感覺如此徹骨,只恨不能替代。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就是母親的呼喚!此時,母親也在呼喚,帶著祈求,帶著無助,還帶著讓我心酸的疼痛,然而,我無法回應。
母親偶爾也能小憩一會,但不能安穩,身體的疼痛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來自鄰床的折騰。鄰床的大爺比母親早一天手術,總是長一聲短一聲地哀嚎,夾雜著對子女的謾罵,很少有安靜的時候。在重癥監護室的幾天,我的確沒見過他的家人。第五天我悄悄問他的護工,一個四十多歲的山西男人,姓徐。徐護工說,從老爺子半月前住進醫院觀察時就開始護理,共見了老人兒子兩次:一次是帶他來醫院,一次是老爺子做手術時。老爺子兒子只說自己很忙,給徐護工談好一天120元,護理到老人出院為止。
漸漸熟悉了,知道徐護工是山西汾西縣人,原本在一個工廠打工,后來因為工傷斷了肋骨,傷好后只能做了護工。妻子在上海做保姆,一兒一女在老家讀書。不善言語的徐護工用黝黑粗大的手給老爺子喂飯、清洗,用開水燙菜葉就著饅頭吃,或蹲或躺在老爺子病床過道上的地鋪上,對病人無常的苛責不辯一言。以我的眼光察覺到的他,有一種按部就班的味道,不驚不詫,不悲不喜,這一切習慣成自然的安然黯然,需仰仗生活怎樣的賜予?
五
這次母親在北京住院觀察期間,除了弟弟還請了一個親戚護理。手術前一周接到母親電話,閃爍其詞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可以請到公休假。我深問后知,原來母親希望手術后不能自理的時間,女兒護理會方便自在些。幾年沒休過公休假,究其原因是單位事情多。我明白母親心意后,立即向單位領導說明情況,感謝領導此次成全了我盡孝道的心愿,批了八天公休假,加上兩個周末,有十二天時間來北京守護母親。
在重癥監護室住了七天,母親回到了普通病室,開始了艱難漫長的恢復鍛煉期。我本是個胃弱的人,平素看到別人嘔吐我都會自然使然地覺得惡心難受,但這次守護術后不能起床的母親卻無一點嘔吐的感覺,包括擦拭穢物。可見,精神的力量是可以遏制一些生理上的反應的。
母親因為白天黑夜都只能躺在床上,肌肉筋絡的活動全靠二姐(二嫂的姐姐,請來護理母親)和我。二姐通常會給母親按摩半小時,這時的母親總會說:二姐真的會按摩,覺得輕松舒服多了。我很慚愧,雖然知道母親絕無責備我之意,但是我自己過意不去。我雖然疼惜母親,但是給母親按摩通常最多十分鐘,自己就沒力氣了,而且也不得章法。我自己明白,在護理母親的過程中,自己絕對是配角,二姐才是主角。
因為術后身體虛,母親出汗很多。一天幫著母親翻身的時候,母親嘆息道:什么時候才能自己動哦,這樣躺著真怕后背捂爛了。我聽了這話,內心說不出的滋味,只注意母親的雙腿,怕出現血栓問題,怕紅腫,按摩和清潔護理都集中到了下肢,上半身是真的疏忽了。摸著母親汗漬的后背,內心不迭自責:在護理母親的過程中怎么總是做不到很周到呢!
在記憶中,似乎還沒親手為母親洗過腳,雖然多次陪她做過足療。如今在醫院天天給母親洗腳,才牽引出了內心從未感受過的一些東西。每次幫母親洗完腳,我都會按摩一會,把母親的瘦削的雙腳捧在手心,珍寶一樣,輕輕揉捏著,看著母親安適的面容,內心無比柔和寧靜。
母親在強行鍛煉過程中表現出的堅強是驚人的,嚴格遵照醫生規定的時間和強度,從不懈怠。腫脹的雙腿、強烈的疼痛、強行的鍛煉、強咽的飯菜,成了母親每天的必修課。我看在眼里,卻無能為力。其實,在人的一生中,會遭遇多少無能為力的人事呢?隱匿的暗流,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掀起波浪。或者挺過來,或者就被浪卷谷底了。多少事多少人,波峰浪谷間,一個浪頭過去,就從咫尺到了天涯,青絲到了白首!
六
母親在一天天老去,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骨子里集堅強和浪漫并存的父親一生艱難,54歲便癱瘓,63歲離我們而去后,我們兄妹總想在母親身上盡孝道,希望母親盡可能給我們更多機會,更長久地陪伴我們,但是母親在一天天衰老,卻是不爭的事實。我們五兄妹之間很少談論這個事情,甚至回避著這個事實。每當看到母親蒼老的容顏和身影,其中的滋味,不是筆端可以描述出來的。
人就是這樣,一方面自責著,一方面又在給自己提供繼續自責的機會。譬如,在陪伴母親這件事情上……工作忙,家務忙,朋友聚會忙,需要獨處清靜,都是不到母親身邊的理由。等到自己可以仔細看看母親的時候,才發現母親瘦了矮了,時光在母親身上烙上了新的印記。以我有限的人生閱歷,實在無從體會理解母親老邁時的心情,但是瘦小的母親獨坐一隅的身影卻如磐石沉溺在心底。
在2000年初春的一個周日,兩個嫂子、妹妹和我陪著母親在綿陽逛街買衣服,明顯感覺媽媽的腰身一天天佝僂,像極了老邁時候的外婆。妹妹幫媽媽整理衣領時說:媽,你真的越來越像外婆了。媽媽聽了淡淡笑了一下,不知道她心里什么感受。我雖然知道母親愈來愈像外婆這個事實,但是不愿意去面對,因為老邁時候的外婆在我的心里是灰色的,有著苦難的氣息。我忘不了外婆老暮時已直不起來腰身,終日在黑暗的廚房里食宿,蛛網和塵絲懸掛在木梁土墻之間,被房上的破瓦射進的光亮照射得異常清晰,招搖地輻射出一種鬼魅的氣息。我不知道是否該把農村這種很普遍的現象同孝道這個概念進行疊加,但期間充斥的孤苦衰垂絕對存在,還有隱約的死亡氣息。雖然外婆和母親是母女,外形的相似無法改變,她倆善良勤勞克己的本性相似,我們五兄妹會盡力讓母親的晚年陽光溫暖,但我還是恐懼把外婆和母親的任何相似串接在一起,哪怕一絲一毫灰暗晦澀的氣息,也不愿和母親聯系在一起。最美三月萬物,鮮活的生命線,串接起世間千姿萬態的生命因子。這一切,能遏制我內心深處的焦慮,誘發澄澈虔誠的期望:愿我的母親,健康如初!
自從住在一個小區,和母親黃昏散步,成了一個習慣。牽著母親的手,看著母親的白發,在霓虹的閃爍中,閑話著家人親朋的零碎瑣事,母親祥和的笑臉,竟然是我內心柔美情緒的很大組成部分。為了能更長久享受這樣柔美的感覺,常看到母親如人生起點般美麗的笑容,祈愿母親長壽,更長壽……
七
在醫院的日子里,遠離了行走俗務的腳步,脫離了世俗的煙熏火燎,和生命貼得很近。在這里,身體被安放到了首位,健康是人們關注的第一指標。沒有前衛和時尚,沒有攀比和紛爭,高官富人和貧民可以聊天,含笑相望。在這里,人們的心和目光都凈化了,真誠和互助是一種常態。
記得一位七十多歲的阿姨,和母親做的是同一種手術,比母親早一個月。母親手術前,她到病房來鼓勵忐忑的母親;母親手術后,已經出院的她專程來看望母親,給母親交流她恢復期間的做法和感受。這些溫暖,才是人性本善的真實寫照吧!
十二天的時間很快過去,回望北京,我知道母親在這里還會用她傴僂的身軀走過康復階段,妹妹會來接替我看著母親艱難康復的點點滴滴,會耳濡目染地體會和我一樣那柔腸百結的心緒。北京,雖然在我的心里那么遙遠和陌生,但是這里,畢竟解除了困擾母親二十年來的苦痛,我只想真誠說聲:北京,您好!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