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兮長相憶

小芭

“白石為憑，明月為證，我心早相許；今后天涯，愿長相憶，愛心永不移。”這是電影《魂斷藍橋》中的歌詞，也是91歲的饒平如老人題寫在追憶與妻子在1946年夏天定情的圖畫上的文字。而他心中的愛，也確如此綿長深刻，以至妻子于2008年去世后，他久久不能釋懷，要用繪畫和文字來表達他的思念。

饒平如和妻子美棠的故事在年前就見諸報端，它讓人感動不僅僅是因為這是一個永恒的愛情故事，還因為那一代人的坎坷滄桑。正是這些艱難坎坷、生離死別，讓這樣的愛顯得更加包容、堅定、偉大。

饒平如出身世家，祖父是清朝三品大官，父親是省政府參議員，證婚人是當時民國的江西省政府主席，他自己為抗日進入黃埔軍校，參軍入伍，在槍林彈雨中證明鐵血青春。這些過去的榮譽，在新中國成立后，都成了歷史遺留問題，1958年他被遷往安徽勞教，從此夫妻兩地相隔22年，雖然后來他進入了當地工廠工作，但每年也只有過年才能回上海一次。他剛出問題，就有人來勸美棠離開他，這樣的戲碼我們在現實和書中看到過太多，妻離子散、反目成仇的例子不勝枚舉，但是美棠沒有放棄他，而是含辛茹苦背水泥、當家私撫養五個孩子長大。這種默默的付出和等待，或許正是后來饒平如回家后待妻百依百順無限寬容、在妻子病入膏肓時為滿足她所有希望（有時說完就忘，有時荒誕不羈）而奔波的根源，我想，回歸上海家中的他，對妻子一定是充滿感激和不能割舍的深情。在妻子去世后，他寫下“相思始覺海非深”的句子，這樣的相思在他們天各一方22年時就已經開始了吧。

這讓我想起我的老師賈植芳先生，賈先生生前自稱坐過日本人、國民黨、共產黨三次牢，但是妻子任敏對他不離不棄。正是這樣的等待和堅守讓出獄回家后的賈先生對妻子分外珍惜，我一直記得晚年老太太腦溢血中風癱在床上后，年邁的先生每天都會摸摸她的臉跟她說幾句話，更忘不了老太太葬禮上先生那震撼人心的一跪。我想，他們的感情也如平如美棠一樣，經歷了考驗才歷久彌新。

在饒平如把他的十幾本畫冊出版成書《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時，他配上了回顧一生的文字，讓讀者可以了解這段愛情的背景，把人生圖景拉開，更有歷史縱深感。特別是他小時候的故事和從軍歷程，點點滴滴娓娓道來，他的畫如豐子愷，而文字如汪曾祺一般樸素平實，生死驚險都消弭于淡淡白描之中。對敵時九死一生，他身邊有中彈的戰友，自己也差點葬身于蒼茫山巒之中，“忽然，就在炮火聲里我開始靜靜地想：‘這里也許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吧？有藍天，有白云，有莽莽青山，死得其所啊。” 饒平如看淡生死，但是，因為有了美棠，生命變得不一樣了，他說：“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懼遠行，也不曾憂慮悠長歲月，現在卻從未如此真切過地思慮起將來。”難怪張愛玲在與胡蘭成訂下終身時要寫下“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句子，它真的不是我們如今拿來附庸文藝的，而是真真切切的希望啊。那一代人，有他們各自的顛沛長路。

書中還有一些細節很值得咀嚼和尋味。比如，雖然饒毛兩家早就認識，但他們真正的相遇相知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后的。當時還是炮兵連長的平如與美棠訂婚后，把美棠的照片印大了貼在宿舍墻上，并且把未婚妻的照片分發給戰友——這讓我覺得不可理解的一幕，大概正是當時士兵們的流行吧，還參雜著平如年少時的意氣風發。至于他們唯一一次吵架，是在婚后不久，已不記得為了什么小事，平如一氣之下砸了一個熱水瓶，美棠則倒在床上流淚，幾個時辰后就和好了。在我們一般人的印象中，自由戀愛總是勝過盲婚盲嫁，夫妻爭爭吵吵也是恩愛，勝過所謂相敬如賓。在平如美棠這里，全打破了常規。

一切都和平如執著、豁達的性格有關，他善于苦中作樂，遠在安徽勞動的時候為節約把磨破的長襪子截短當短襪穿，還用鐵絲和舊輪胎補鞋洞，書中都有詳細圖解。他還留下了妻子當時所有的來信，雖然滿滿的都是瑣事，關于吃喝與兒女，但卻蘊藏著難以想象的生命感動。正如整本書的文字，那么淡然克制，卻仍有力量。

因此，相對饒平如平實的字畫，柴靜的序言和朱贏椿的裝幀設計，雖然很美很煽情，卻有點用力過猛了。看著我翻了一遍就開始不整齊的書頁，看上去黏糊糊的書脊，還有不停飛出的小白屑，我真的要說：朱老師，印刷廠完成不了你的創意，設計要“克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