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志華

后冷戰時代東北亞國家間的互動呈現出清晰的邏輯線條:以朝核問題為代表的東北亞地區危機催生了冷戰結束后東北亞國家間首次多邊安全合作;因中國實力快速上升導致的東北亞地緣政治格局變化引發了越來越頻繁的地區摩擦?!昂献鳌迸c“摩擦”并存的局面,構成現階段東北亞國際政治互動的多維鏡像。
朝鮮出于國家生存的考慮打“核問題牌”,客觀上加速了已經松動的東北亞冷戰格局的解體。圍繞朝核問題而展開的六方會談,開啟了中美日韓互動的新模式,不以意識形態劃界的多邊安全合作成為這種互動新模式的主要內容。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經濟實力大幅提升的“非均衡崛起”,進一步強化了東亞地區“經濟上依賴中國、安全上依賴美國”的二元格局。這種二元格局的存在,是中美日韓在東北亞既競爭又合作的動力來源,也是東北亞脆弱的動態平衡得以維持的重要原因。
美國力推“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實施“戰略東移”,突出表明其對東亞二元結構的容忍度在降低。中國遭遇越來越多的地區摩擦,表明二元格局給中國崛起創造“紅利”的局面正在逐漸消失。中國要突破戰略困境,切入點可能還在經濟領域,通過地區經濟整合產生的溢出效應,可以軟化大國博弈中的權力競爭因素。而在這個過程中,日本和韓國的作用不容忽視。
東歐劇變、蘇聯解體,讓朝鮮半島成了世界上僅存的冷戰“活化石”。為了突破安全困境,朝鮮把核問題作為與外界“對話”的籌碼,引發了朝鮮半島多次核危機。在對朝鮮半島的“危機管控”中,中國與韓國發揮了重要作用,客觀上推動了東北亞多邊安全合作的進程。從1993年、2002年兩次朝核危機的爆發,到2007年因朝鮮退出而導致六方會談中止,中國與韓國的外交政策行為出現了由消極被動到主動斡旋的變化,而這種變化的背后,折射了東北亞地區格局的變遷。
1993年至1994年第一次朝核危機的爆發與平息,基本上局限在美朝之間的博弈,中國總體上采取置身事外的態度。美國的朝鮮問題專家塞繆爾·金曾這樣描述中國當時的處境:中朝關系因1992年中韓建交而嚴重受損,中美關系當時還未從數年前的挫折中完全恢復。無論在地緣政治上還是在地緣經濟上,北京當時既不能對美國施加影響,又不能對朝鮮施加影響,“所以當時中國既未扮演調停者的角色也沒起到維護和平的作用,唯恐做錯了什么而引火上身”。進入21世紀以來,中朝關系逐步從中韓建交的沖擊中恢復過來,中美關系的發展以及中國實力的增長,讓美國不可能再忽視中國的地區存在。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同時擁有了對朝鮮和美國的影響力,有了在朝美間斡旋的資本。
1998年金大中總統上臺以后,改變了歷任韓國總統的對朝敵視戰略,轉而采取對朝和解的“陽光政策”。在這一政策背景下,2000年6月實現了朝韓首次首腦會晤,朝韓經濟合作也逐步走向制度化。朝韓關系的改善不僅增加了韓國影響美國外交的政策手段,韓國還利用韓美軍事同盟阻止美國對朝采取過激行為。2003年9月六方會談陷入僵局時,盧武鉉政府時期的韓國外交通商部長官尹永寬,在與時任美國國務卿鮑威爾會談時曾強硬表態,如果美國在朝核政策上不退讓,韓國將不會考慮向伊拉克派任何部隊。此后美國的確對朝鮮的要求作了重大讓步,雖然不能說韓國的行為直接改變了美國的立場,但至少制約了美國的政策選擇。
盡管在六方會談期間還存在針對朝核問題的美日韓“三邊會談”,但當時日本的對朝政策基本上是美國對朝政策的延續,而韓國在朝核問題上與中國有著更高的利益重合度。正因為如此,韓國在東北亞的多邊安全合作中,發揮了不可或缺的獨特作用。雖然目前六方會談陷入僵局,但中美日韓在會談期間產生的政治互信,是東北亞安全合作的重要政治遺產。未來東北亞任何形式的多邊安全機制安排,不可避免地將帶有六方會談的影子。
隨著六方會談的停滯,東北亞多邊安全合作暫時走入歷史,取而代之的是若隱若現的中美戰略對沖與日漸頻繁的中日摩擦。中國GDP超過日本以及中美實力差距的縮小,是導致東北亞政治互動模式出現變化的主要因素。美國根據金融危機后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調整戰略重心,日本在東北亞格局的變遷中尋找自身新的國際定位。美日在戰略上的互動,開始打破后冷戰時代的東北亞格局,表現出越來越明顯的地緣政治格局塑造意識。而在這一過程中,中國總體上處于被動狀態,韓國在維持傳統韓美同盟的基礎上,也在探索未來東北亞格局中的韓國角色。
伊拉克、阿富汗兩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以及因金融危機而導致的國內經濟困局,中止了美國在世界范圍內戰略擴張的勢頭。東亞經濟的相對活躍與中國實力的快速提升,促使美國加速將戰略重心向亞太地區轉移。美國戰略上的調整使中美之間多維的互動增添了越來越多的大國權力競爭色彩。雖然包括中日釣魚島問題在內的東亞島嶼與領海爭議有著錯綜復雜的歷史和現實原因,但美國因素無疑是放大或縮小東亞地區摩擦后果的關鍵“系數”。美國的外交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包括中日韓在內的東亞國家的政策判斷和選擇,從而也影響地區格局變化的方向和進程。
如果說韓國在東北亞多邊安全合作歷史中扮演了積極角色,那么目前東北亞地區摩擦中的積極角色則是日本。與韓國在朝核危機期間跟中國有著較高的利益重合度一樣,日本在如何應對中國崛起問題上與美國有著較多的利益共同點,這也是日本近年來在對華外交行為中表現出明顯進攻性的外部因素。從國內角度看,日本正在東亞格局變遷過程中重新尋找自身的定位。在這一點上,韓國的外交選擇與日本有著顯著的差異,沒有表現出緊跟美國戰略東移步伐的政策傾向。在安倍派遣特使主動向韓國候任總統樸槿惠“示好”后,樸槿惠卻向北京派出特使主動與中國新任領導人接觸。美日韓之間的互動,軍事同盟不再是唯一的決定性因素。
成功連任的奧巴馬政府將繼續推行戰略東移,在亞太地區軍事上的“再平衡”以及經濟上力推TPP的力度只會更大。雖然美國力圖打破東亞地區 “經濟上依賴中國、安全上依賴美國”的二元格局,但這種格局對美國的牽制作用也非常明顯。中國經濟實力的增長得益于東亞的二元格局,化解美國戰略壓力的切入點或許還是在經濟領域。
日本在戰略意志上希望加入美國主導的TPP來強化日美同盟,但國內經濟形勢以及東亞既有的經濟格局對其形成了掣肘。安倍政權上臺以來采取的貶值日元、提高國內通脹上限的經濟政策,明顯與奧巴馬政府的出口倍增計劃背道而馳。安倍首訪美國計劃的擱淺,難保不與此存在某種聯系。在東亞經濟合作以及自貿區構建中占得先機的韓國,不會放棄依靠中國市場縮小與日本實力差距的契機。日韓因歷史問題和獨島問題而生的心結,美國即使有意解開,作用也不會很顯著,美國借助整合美日韓同盟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效果存在變數。
無論從歷史還是現實角度看,中美日韓之間互動的結果,呈現的并非是簡單的靜態畫面,而是某種微妙的動態平衡。如果把中國實力的增長看作自變量X,把日韓的外交選擇看作系數F,那么美國戰略東移對東亞格局塑造的政策效果就是因變量Y。從這個意義上講,東北亞未來的地緣政治格局態勢,將取決于Y=F(X)這個方程式的動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