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2013年1月19日下午3時,河南省政協第十一屆委員會第一次會議開幕,因強烈反對河南平墳出名、未能連任政協常委的趙克羅出現在列席名單中,再次引起媒體關注。實際上,讓未連任省政協常委列席會議是按規定的“公事公辦”,趙克羅告訴《南風窗》記者自己并沒有去,因為“列席人員不是政協委員,且沒有提案權,僅聽會而已 ”。
近年來微博興盛于中國網絡,因微博“丟官”的人也越來越多,河南的趙克羅大概是最新的一位,但他的情況與別人有所不同。
2013年1月9日,參加完最后一次河南省政協常委會會議,趙克羅把他微博個人簡介中的“省政協常委”拿掉了,只剩一個“民革河南省委員會委員”身份。“我算履職完畢,該卸任了。另外我怕網友們誤解我用那個名號想干別的啥,所以去掉了。”趙克羅說。
之前,河南省156名省政協常委,只有趙克羅一人實名開微博。去年5月3日起,當趙克羅以“河南省政協常委”的身份,在微博上發言,反對河南南陽的強制平墳運動時,他的發言同時產生了兩種效果。一是在媒體、網民看來,趙常委反對平墳的發言有分量,有影響,因而備受關注;二是惹得有些領導不高興。其實,網上關于對河南平墳運動的批評,比趙克羅出格、大膽的多的是,但趙的身份特殊。據趙自述,在他于微博上連發八問,質疑南陽平墳運動后,省政協領導曾找他談話,認為他應該通過統戰部和省政協這兩個渠道反映問題,而不應在微博上亂發言。
這兩種效果同時反饋到趙克羅身上,無疑,他所產生的最大感覺就是“糾結”。他聽話地把那幾篇微博刪掉了,并連發3篇微博道歉。他向《南風窗》記者解釋:“省政協領導找我談話,說我已經起到監督作用了,讓我刪除相關微博,并作道歉,我同意了,因為我想通過短暫的半年妥協,獲取5年連任,再為老百姓鼓與呼。”
之前,趙克羅說自己“從來沒有受過處分”。“我干了10年政協委員,獨獨只有這一件事出來。”但問題興許就出在這里:因為從沒在這方面栽過跟頭,所以這次栽了個大跟頭。
這次提名被拿掉之前,趙克羅是河南最年輕的省政協常委之一,他是河南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董事長,事業也做得很好。2004年,趙克羅加入民革河南省委員會,當時他已是鄭州市政協常委,醉心于政治,并希望入黨,但因是體制外人士而未能如愿。直到最近幾年,地方黨組織才重視在注冊會計師協會、會計師事務所中發展中共黨員。
2007年,作為新階層專業人士代表,河南省財政廳推薦提名趙克羅為省政協委員。那一年,河南有一批私營企業老板、律師、會計師等行業人士進入河南省各級政協,經濟界別的委員多數是新階層人士。
“我干政協常委之前,事業比現在還好,干常委牽涉我一部分精力。”趙克羅說。
趙克羅:“我對南陽籍的處級以上領導講一個道理:如果老百姓的墳都平了,當官的墳還能保得住嗎?大家應該團結起來反對平墳,不能讓他們離間我們,弄得官民不和。很多南陽籍領導都贊同我的意見。南陽平墳能停下來,與此有關。”
他說,每次開常委會會議、政協大會,都有省領導來聽取他們的發言,并鼓勵他們說真話,少說套話、客氣話。
“政協不完全是橡皮圖章,能起到一定作用。我對平墳事件有不同意見,發表了,如果不是我的政協常委身份,肯定不會引起官方、網絡這么大的反響。”
河南省相關部門對趙克羅的批評沒有作出公開回應,也許唯一算作回應的,是2012年12月27日《河南日報》頭版署名“宋飛”的評論。這則評論針對趙克羅的微博批評說:“動輒隨意在網上發布不當言論,甚至質疑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制,實在不足為訓。網絡世界也不是法外之地、隨性之所……偏頗之詞,過激之論,無中生有,非但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反而可能會帶來誤解,甚至事與愿違,產生不良效果。”
“沒有規定說政協委員通過微博監督政府工作就不可以。我只是有些不同意見,《河南日報》對我的‘文革式批判是站不住腳的。”趙克羅說。
趙克羅將自己批評政府的勇氣,歸之于家鄉先賢們的影響,以及長期擔任村干部的父親的言傳身教。“我從小接受的文化就是為民請命。”南陽市鎮平縣七里莊村是抗日名將彭雪楓將軍的故鄉,但在當地,更有影響的人物是彭雪楓的族叔、宛西自治派領袖彭禹廷。
“彭禹廷是西北軍馮玉祥的秘書長,他在南陽搞鄉村自救,保境安民,宛西10幾縣在他的治理之下,保了多年平安。解放后,我們村出過好幾位省、廳級以上領導、將軍。”這些家鄉精英包括彭雪楓將軍的兒子、原二炮政委彭小楓上將。他們雖已離開家鄉,但長期以多種形式幫助家鄉建設,鋪路修橋、建學校等等。
趙克羅為他始終保持與家鄉的緊密聯系而驕傲。他說:“在七里莊,我輩分很高,與彭雪楓同輩,在一起住幾百年,不同姓氏之間早已是親人啦,村里已經沒有我叫爺爺的人了,叔叔輩的也不超過10個人。過年回家磕頭我磕不到10個。我也經常去上面爭取資金,為家鄉建設貢獻力量。去年春節前,我還帶支書、村長去北京找彭小楓政委,請他幫忙找資金修路、建水利。”
去年5月3日,七里莊村支書給趙克羅打電話,讓他統計本村在外工作的副處級以上領導名單:“縣里開會傳達了,副處級以上人員家里的祖墳可以不平。你是省政協常委,也算副處級以上領導。”
七里莊在外工作的精英人士眾多,為什么村支書要委托趙克羅來做這個統計?趙克羅回答:“因為我為家鄉做了不少事,村里人來鄭州,認識不認識的有啥難題都會給我打電話,我都會盡我的能力幫助。”
微博反平墳事件后,趙克羅再沒回過七里莊,他說不想給鄉親們惹麻煩了。
連發幾篇微博后,趙克羅又聯系南陽籍在外工作的“精英人士”,一起向南陽市委、市政府做工作。“南陽市的領導還是比較虛心的,他們搞一個多月就停了,但周口市又大張旗鼓搞起來了。”
“好多人認為我是個‘二球,本來沒自己的事,現在弄得省政協常委也干不成了。”趙克羅說,“我對南陽籍的處級以上領導講一個道理:如果老百姓的墳都平了,當官的墳還能保得住嗎?大家應該團結起來反對平墳,不能讓他們離間我們,弄得官民不和。很多南陽籍領導都贊同我的意見。南陽平墳能停下來,與此有關。”
2012年12月17日,在得知雖然自己刪除微博并道歉,雖然省財政廳已提名自己為下一屆省政協委員,但仍被有關部門在醞釀名單時拿掉的確切消息時,趙克羅顯示出自己的年輕以及政治上的不成熟,他發表了一篇可從多重意義上解讀的《懺悔書》:“原認為自己是政協委員,有權對政府進行民主監督,但我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8天后的深夜,他又發了一封更加令人震驚的《遺書》,其中直呈“為了南陽1000多萬人的祖墳,為了河南1億多人的祖墳”而得罪了領導們,并稱自己“已做好殺身成仁的準備”。
從寫微博、刪微博、道歉、寫懺悔書、寫“遺書”,有哪幾件事是做得對的,哪幾件不太合適,值得反思?
“我做的幾件事是連續的,不可割裂開。我對整件事不后悔。我不是為自己,為自己我就不用吭聲了,我純粹是為了鄉鄰、農民。”趙克羅說,“我為什么寫遺書?官方說我對省委、省政府的決策提了反對意見,把我的注冊會計師協會常務理事也拿掉了,現在政協常委也拿掉了,我置身事內,壓力非常大。我作為個體,在國家機器面前是很渺小的。家人朋友也覺得我得罪了河南省領導,說你還得在河南地面上干事,怕下一步繼續受到打擊報復……但我相信省領導比我站得高,不會有對我繼續打擊報復的舉動。”趙克羅笑道。
“我現在也不后悔。只要河南老百姓的祖墳能保住,我也值了。政協常委本身就是個虛職,丟了就丟了吧……”趙克羅語氣平緩地說。
“平墳事件后,我聽說有些公務員問領導:趙克羅是不是頭腦有問題?我就問了幾位領導:咱們打交道那么多,你們認為我是不是愣頭青?是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但平墳的事情,真的牽涉千家萬戶,它是運動式的、不公平的,在配套設施沒有建好前就開始強制平墳,我堅決反對。”
政治上出局后,趙克羅辛苦多年建立起來的社交圈也遭受震蕩。與趙克羅關系最好的3名河南省政協委員、常委拒絕了記者的采訪要求,并對受到這樣的“打擾”表示生氣。看來他們從趙克羅的出局中所學到的,顯然不是更有勇氣發言,而是應該更緊地管住自己的嘴巴。河南省政協宣傳處工作人員以“政協要開全會了,很忙,沒有時間接受采訪”為由,拒絕了記者的采訪要求。
他的事業也遇到一些麻煩。“一些朋友、單位擔心我會影響到人家,正常的交往、正常的經濟關系受到影響了,這我也理解。人的本能是避害趨利。最近我也很少主動與朋友聯系,減少人家的麻煩。”
“雖然農業部發言人對河南批評了,南陽、周口的平墳也停下了,但省里發的《通知》還在這兒擱著,河南的平墳運動能不能停下,還不得而知。”趙克羅憂心地說,“不過,《國務院殯葬管理條例》也修改了,以后誰也不能強制平墳了。”
趙克羅所說的《通知》,指的是2012年9月16日,河南省政府辦公廳發布的《關于加快推進全省殯葬改革工作的通知》。《通知》要求:“推行火化工作較好、殯葬基礎設施較為完善的省轄市,要抓緊開始進行平墳擴耕工作,其他省轄市要在2013年全部展開。10個省直管試點縣(市)要發揮示范和帶頭作用,2013年3月底前要全部完成平墳擴耕工作。”
2013年1月9日那天,在河南省政協禮堂,趙克羅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關系好的政協常委過來問候他。有的常委跟趙克羅說:“我們聯合其他常委,再呼吁一下關于你的提名問題。”趙克羅說算了吧,“我已然出局了,不想再連累朋友們”。
有人在微博上說:趙克羅“臨走了也沒放句狠話,真遺憾”。趙克羅對《南風窗》記者解釋:“我不當政協常委了,但還是公民,還可以做自己的事情,社會上的不公平現象該發聲的還要發聲,不存在放不放狠話的問題。”
“我以后要好好干事業。社會上一些不公平的事,還會力所能及地去呼吁,盡管影響沒那么大了。”
如果當初通過政協或統戰部系統提意見,會是什么結果?
“我搞提案這么多年了,基本判斷還是有的。我覺得這是省委、省政府決策的一件事情,通過正當渠道反映,肯定解決不了。”趙克羅說,“另外,我主要覺得微博很快,很直接,王岐山說的‘網絡問政,我要積極響應。政協全會一年開一次,政協常委會一季度開一次,很難通過會議來及時反映意見。如果這件事真是存在問題,通過哪個渠道反映有什么關系呢?我提了意見,如果你能把我說服了,我也接受……領導說我發微博產生了對河南的負面影響,我覺得它還比不上我的因提反對意見、政協委員被拿掉對河南的影響大。”
一位愿意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的河南省政協委員,要求在報道中匿名出現,他說:“趙克羅當政協委員是在其位,謀其政。不少老板委員忙于自己的生意,只是把政協委員當作一個身份,在前臺走動走動,不怎么發言。這也可以理解,因為老板要生存,要保住自己的企業,在自己的生意和履行職責發生沖突時,有人考慮前者多一些,但克羅考慮后者多一些。”
這位政協委員說:“在河南平墳問題上,我贊成農業部發言人的觀點。河南平墳用的是人治的、大躍進的方式,確實不妥。現在需要政府做的事很多,很多事都很急迫,比如干群矛盾問題、群眾上訪問題,蘭考燒死7名孤兒反映出來的救助孤兒問題,等等,政府應該把精力優先放到這些問題的解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