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特赦風波看韓國“總統怪圈”

許春華

3月5日，韓國市民團體“參與連帶”以涉嫌違反《特殊經濟犯罪加重處罰法》向首爾中央地方法院舉報了李明博去年購買內谷洞私宅地皮中的違法行為。同一天，韓國媒體勞工組織的YTN（新聞電視頻道）支部向檢方舉報和起訴了李明博對普通民眾進行非法監察和在職期間的濫用職權。

這一天，雖已屬樸槿惠時代，可離李明博卸任僅僅9天。加上他卸任前通過的“總統特赦”遭到反對黨和樸槿惠陣營強烈反對，李明博難道又要步韓國歷任前總統的后塵？

“慣例”背后的“小算盤”

韓國總統有節日和卸任前發布特赦令的慣例。

1月29日，李明博主持召開第六次國務會議，審議并通過總統特赦案，宣布赦免55人，包括廣播通信委員會前委員長崔時仲，世中拿摩旅行社總裁千信一，新國家黨前黨首、國會前議長樸熺太，青瓦臺前政務首席秘書金孝在，以及樸槿惠派元老、國會前議員徐清源（二度特赦）。不過，他的兄長李相得沒有獲得特赦。這是李明博2008年就任以來第7次特赦，也是最后一次行使特赦權。

然而，這一“有法可據”的“總統特赦”卻激起千層浪，被普遍視為是對“擁立功臣”的“法外施恩”。

第一大在野黨民主黨激烈抨擊李明博的特赦，稱現政府的這種行為屬于“利己特赦”。該黨發言人譴責說：“盡管遭到民眾反對，李總統最后時刻仍堅持傲慢自大、自以為是和不知羞恥的做法，讓我們震驚。”該黨國會首席副代表佑元植則表示：“過去封建王朝帝王進行特赦，即使把罪人都釋放也不會釋放受賄的罪犯。”連李明博“同一戰壕里的戰友”、執政的新國家黨最高委員沈載哲也公開表示：“同樣都是犯罪的人，為何有人繼續服刑，有人就獲得赦免……不能對特權階層進行司法特惠。”

許多報社紛紛發表社論表示反對。《韓國日報》社論認為，實施特赦應該考慮把權力型腐敗的犯罪分子排除在外。如果總統的親屬或親信被特赦，國民的不滿和反駁將“噴涌而出”。

這樣的強烈反彈，也許是李明博未曾想到的。為此，他親上“火線”，強調特赦由特赦審查委員會審視，符合“法律和透明”原則，獲赦人士大多不涉及政治問題，并未赦免親屬和惡劣丑聞的涉案人員，并稱自己這一屆政府赦免的政界人物少于以往各屆。

但是，李明博的解釋并未澆滅“怒火”。

韓國著名律師樸周民稱，雖然法律規定特赦對象要經過特赦審查委員會，但這只是形式上的，因為委員會委員長是總統任命的法務部長，所謂的民間人士也由法務部長指定，“因此想要完全中立很困難”。

在韓國，總統特赦確是“慣例”，特赦親信也非秘密，李明博從任中的特赦其他政治人物的親信、財閥到卸任前“臨門一腳”特赦自己的親信，也確有打“小算盤”之嫌。而隨著韓國從威權政治向民主政治的徹底轉型，對特權和腐敗已很難再予以容忍。

特別是樸槿惠陣營也強烈反對。她的總統職務交接委員會強烈抗議，聲明說：“赦免牽涉違規操作和貪腐的人員將受國家指責，李明博應承擔全部責任。”樸槿惠本人也多次公開表示反對，并指責李明博濫用總統權力，此舉會使腐敗分子逃離法網，違背了國民的基本意愿，將不可避免遭到國民批判，應當為此承擔全部責任。

樸槿惠的“超強硬”反對態度，也許是李明博未曾預料到的，將徐清源也特赦了，原是李明博的“友善”之舉，然而，樸槿惠陣營卻是“恩將仇報”，甚至表示有必要中斷任期末特赦的“慣例”。

這個“慣例”確實已經“固化”。1987年民主化后的歷任總統都未有例外，“理由”通常是對各派力量進行“懷柔”，促進“國民融合”。同時，特赦也常被總統作為解決任內“歷史遺留問題”的手段。包括李明博的這次特赦，韓國已進行過47次特赦，被赦人員多達20余萬人。1992年圣誕節，時任總統盧泰愚特赦了26人，其中包括前總統全斗煥弟弟在內的前政權腐敗人物19人。1997年，任期末的金泳三總統特赦了前總統全斗煥、盧泰愚，全、盧兩人是前軍事獨裁政權的頭面人物。2002年底，金大中總統赦免了其大選對手李會昌的支持者和一眾財閥頭目；在這之前，金大中任內的光復節特赦中，李明博被復職，從而使其走上了政壇坦途，直至登上總統寶座。盧武鉉總統的特赦名單里，金大中、盧武鉉和李明博各自的親近人物都赫然在列，然而，當時青瓦臺前總務秘書官崔導術的被赦，已經引發了赦免是為“挽救親近”的責難聲。李明博此前也特赦過6次，涉及22629人，其中有其他政治人物的親信、主要財閥，包括盧武鉉胞兄盧建平、樸槿惠派徐清源（首度遭特赦）、三星集團會長李健熙、現代汽車會長鄭夢九、SK集團會長崔泰源等人。

可見在韓國，總統特赦確是“慣例”，特赦親信也非秘密，李明博從任中的特赦其他政治人物的親信、財閥到卸任前“臨門一腳”特赦自己的親信，也確有打“小算盤”之嫌。而隨著韓國從威權政治向民主政治的徹底轉型，對特權和腐敗已很難再予以容忍。李明博未料到會出現如此激烈的反對，只能說是未踏上時代的“腳步”、號準國民的“脈搏”。

這不，國民對特赦并不買賬，甚至是“對著干”，3月5日，YTN支部除了對準李明博外，還一并舉報和起訴崔時仲、法務部長官權在珍、國務總理室前次長樸永俊、青瓦臺前雇傭勞資秘書官李永縞等4人，并針對上述5人提出了要求每人賠償2000萬韓元、共計1億韓元的訴訟。

自然，樸槿惠此番對李明博特赦“義正詞嚴”的強烈批評，同樣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此次競選中，樸槿惠多次承諾要限制總統權限，這顯示了她順應時代發展、回應國民關切的姿態。事實證明，樸槿惠此舉，成功“塑造”了自己堅持法治、反對特權、對腐敗“零容忍”的形象，進一步與不受歡迎的前總統劃清了界限。

“解放”親信

韓國輿論確實是直指了李明博的“小算盤”。

這次被特赦的親信，實在太有“來頭”，不少都是助其登上總統寶座的“功臣”，然而，這些親信恰恰又多涉及國民無法容忍的利用特權收受賄賂、在選舉中收受非法政治獻金這樣惡劣而又嚴重的腐敗。

崔時仲被稱為是李明博的“政治導師”，他因從2007年5月開始接受一家綜合物流中心8億韓元的賄賂、在2007年至2008年間還收受一家房產公司至少6億韓元而被捕。對此指控，他在2012年7月17日的庭審時袒露，自己收受的這些巨額資金都用為了李明博2007年大選的競選資金。

千信一與李明博是高麗大學第61屆同學，兩人關系非常好。李明博陣營在2007年大選期間就經常對媒體介紹擔任高麗大學校友會會長的千信一是李明博“最要好”的朋友，這樣的“自曝”意在博取千信一的人脈資源。李明博執掌政權后，對千信一十分倚重，每遇重要問題，都會征求千信一的意見。因此，在李明博時代，他的“斤兩”很重。然而，千信一卻以此特權漁利。檢方指控，2006年4月，千信一在將公司股份移交給3名兒女過程中，涉嫌在泰光實業公司總裁樸淵次的幫助下逃稅100億韓元。“互惠互利”，2008年，已是李明博政府“座上客”的他向稅務部門施壓，迫使他們暫停對樸淵次的賬務審查。因此，千信一又從樸淵次那里獲得6.23億韓元的回報。另外，檢方還發現了總統大選前一個月的2007年11月樸淵次給過千信一9億多韓元的轉賬憑證。檢方當時就高度懷疑這“是非法政治資金抑或是游說資金”。這一嫌疑最后不了了之。更蹊蹺的是，2009年檢方發出拘捕令后，很快就被法院駁回，無論是對收受6.23億韓元的賄賂，還是涉嫌100億韓元的逃稅，法院都稱“證據不足”。當時，李明博政府有關人士還放風稱“李明博說，經調查確認千信一沒有什么問題，請不要擔心”。

李明博2008年初上臺后，同樣以強勢反腐形象出現在國民面前。只是，他很快食言了。目睹總統特赦和“總統怪圈”的不斷糾纏，韓國輿論普遍要求對總統的特赦權進行“牽制”，甚至認為應該“中斷”總統特赦，作為杜絕特權、遏制腐敗的切入口。

事實自然不是“沒有什么問題”。千信一和崔時仲一樣，都在2012年因政治賄賂罪被法院判處監禁。同樣，兩人在同年12月均放棄上訴。放棄上訴的還有李明博的其他多名親信。他們爽快的“認罪服法”，當時就被輿論認為是特赦的“伏筆”，因為只有定案罪犯才符合特赦條件。

樸熺太也在2012年因2008年時賄選被判處8個月有期徒刑、緩期兩年執行。2012年1月，同為新國家黨的國會議員高承德揭發稱，2008年7月大國家黨全黨大會即將召開之際，親李派的黨代表（黨首）候選人樸熺太“派手下把一個裝有300萬韓元的信封給我，但我馬上就還了回去”。樸熺太在此次大會上順利當選了黨代表。檢方介入調查后發現了更驚人的賄選內幕，大國家黨高級干部安秉龍在選舉前夕以幫助樸熺太競選為由向首爾地區的30個大國家黨支部負責人每人分發了50萬韓元。當年2月9日，樸熺太不得不辭職。

就在樸熺太辭職的同一天，國會議長政策首席秘書趙庭滿接受檢方調查。就是此人，2008年負責樸熺太的選舉資金管理。檢方調查顯示，他于2008年6月把5000萬韓元支票兌換成現金。檢方因此懷疑這些現金可能用于行賄。2月12日，檢方又要求2011年6月出任青瓦臺政務首席秘書的金孝在接受訊問。2008年選舉時，金孝在是樸熺太的主要助手，負責監控選舉狀況，在賄選中扮演了關鍵角色。后來，金孝在也被判監禁6個月，緩刑1年。

此外，青瓦臺第一附屬室原室長、人稱總統“門把手”的金禧中因涉嫌收受銀行賄賂，于2012年7月落馬。號稱李明博“掌權的頭等功臣”的知識經濟部前次官鄭斗彥，同樣因涉嫌從銀行收受非法資金而落馬。

這些人，都在2007年李明博競選總統中立下汗馬功勞。而且，相當一些人均牽涉非法競選資金問題；黑金政治在韓國可謂根深蒂固，且往往會“拔出蘿卜帶出泥”。

可見，輿論強烈批評李明博此番特赦意欲“解放”親信，決非“造謠中傷”。同時輿論也認為，李明博并未特赦兄長是“非不為也，實不能也”—今年1月24日，李相得已被判處兩年監禁，他提起了上訴，目前案件還在審理之中，因此不符合特赦條件—韓國法律規定，總統不能特赦法律上尚未得出結論的案件相關人。

至于先后兩次特赦因從韓華集團總裁金升淵處收受價值10億韓元的國民住宅債券并被懷疑非法籌集大選資金而于2002年被判刑的徐清源—2010年“8·15”光復節特赦是減刑，這次特赦其出獄—輿論認為，這是李明博冀望“投桃報李”，而且，也許不僅僅是為兄長。

像這樣的“利己特赦”，“國民的不滿和反駁”怎么不“噴涌而出”？

“投桃報李”冀望或成泡影

說冀望“投桃報李”，也許是誅心之論；當然，也決非空穴來風。

在韓國，有個奇特現象，即前總統的不受歡迎。對那些擔任總統的人來說，這幾乎是一個“宿命”。這也就是韓國的“總統怪圈”—總統親信、親屬，乃至總統本人往往涉及政治黑金或貪腐等丑聞，親信或親屬常常是被抓的抓、關的關，總統（前總統）也往往難以“置身事外”，甚至還有更為“悲催”的。

李明博也沒有跳出這個“怪圈”。除了多名親信被判有罪，他的幾名親屬也陷入腐敗泥潭，其中已有4人被捕。兄長李相得落馬，對李明博來說，極具諷刺。就在2011年9月，李明博還曾不無自得地宣稱自己的政權是“道德上最完美無缺的”。然而，2012年7月，李相得就因涉嫌收受非法政治資金而被捕。李相得在政壇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在李明博政府里更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被認為是“總統最大的后盾”，還被戲稱為“萬事兄通”。他的辦公室常常是門庭若市，官商兩界都盛傳他掌控政府、國企、銀行的人事安排。然而，他的膽子也相當大，2007年至2011年間從所羅門儲蓄銀行會長林錫、未來儲蓄銀行會長金贊京處收受近6億韓元資金，作為回報，他阻止了金融當局調查這兩家銀行。另外，他還以“咨詢費”名義從科隆集團收受了1.5億韓元。3月5日，韓國儲蓄銀行問題聯合調查團又宣布，從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收到了移交來的有關銀行賬號的資料，懷疑李相得從已經被停業的Prime儲蓄銀行收取了7億韓元的賄賂—銀行為免受停業處罰給其的好處費。

此外，李明博夫人金潤玉的堂兄金在洪也涉嫌收受了一家陷入困境的儲蓄銀行的賄賂，并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助其擺脫困境。

因親信、親屬紛紛涉腐而墜，李明博當時就被媒體譏諷為周圍“已然是污泥一堆”。而且，韓國大檢察廳針對其親信、親屬收受的巨額資金是否用進總統競選，明確表示“如有線索，我們也將追查總統的選舉資金”。

與此同時，因內谷洞私宅事件—李明博以兒子李時炯名義花費12億韓元購買了一塊住宅用地，以作卸任后居所，兒子和夫人分別接受檢方調查。這是因為檢方發現，不僅購價遠遠低于實際價格，且本該由本人出資的部分資金來自青瓦臺警衛處，同時還違反了房地產實名法。最終，作為“了結”，這一私宅地皮由國家收買。這次，“參與連帶”又“舊事重提”明確舉報說，李明博指示青瓦臺警護處前處長金仁鐘、青瓦臺警護處前行政官金泰煥等在購地過程中瀆職，或者至少在接受相關報告后提供了幫助，并指稱其中從胞兄李相恩處借得的6億韓元購地款有可能是李明博贈予兒子的資金，因此舉報其違反稅法。“參與連帶”還舉報了金潤玉和李時炯。

當然，陷入“怪圈”的并不只是李明博。

軍人出身的總統全斗煥、盧泰愚如此，政治人物當選的總統也復如此：任內因開展“凈手運動”而深得民心的金泳三最后因兒子腐敗丟盡顏面。“民主斗士”金大中因重振了經濟而贏得國民的高度支持，然而，居然有12名親屬涉嫌腐敗，3個兒子都鋃鐺入獄。此后，便是高調喊出創造“沒有違規和腐敗的世界”、同時標榜清廉自守的“平民總統”盧武鉉，最后竟以慘烈的自殺謝罪。他跳崖的一剎那，清廉的信譽事實上也瞬間“破產”—青瓦臺原總務秘書鄭相文從總統特殊活動費里貪污12.5億韓元；哥哥盧建平因受賄被判處4年徒刑，追繳5.7億韓元；夫人權良淑承認收受100萬美元用于償還債務。檢察官甚至指稱盧武鉉本人也涉嫌收受大量錢財。

李明博2008年初上臺后，同樣以強勢反腐形象出現在國民面前。對于特赦，上任第一年曾承諾只會“毅然處理”腐敗和不正之風，“排斥特赦”。只是，他很快食言了。

目睹總統特赦和“總統怪圈”的不斷糾纏，韓國輿論普遍要求對總統的特赦權進行“牽制”，甚至認為應該“中斷”總統特赦，作為杜絕特權、遏制腐敗的切入口。

《東亞日報》社論稱，特赦對象包括總統親信很可能被視作赦免權的濫用并損害司法獨立，極有可能加大行政對司法的干涉并導致社會對腐敗的麻木。《首爾新聞》的社論則一針見血地指出，歷屆總統在執政末期打著“實現國民團結”的旗號對犯法親信或政治人物進行特赦，動搖了法治的根本。如果總統特赦持續發生，即使再過1000年韓國也無法成為法治的先進國家。

作為對輿論的呼應，樸槿惠陣營已表示不排除將來對任期末特赦制度通過國會立法加以修改的可能。這算是其“與時俱進”的表現。

2月19日，民主黨與新國家黨已就舉行聽證會討論“總統特赦”事件達成妥協，一致同意為限制總統的赦免權推動修訂《赦免法》，并決定在3月召開的臨時國會上舉行《赦免法》的相關聽證會。

可以預計，后續還會有更激烈的較量和“攻防”，且不僅僅是關于總統特赦或有關總統親信、親屬的。已然步入“怪圈”的李明博能否“金蟬脫殼”，這是下一“劇集”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