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10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年過八旬的撒應祿教授夫婦,在南京市青石街40號樓家里接待《南風窗》記者的來訪。這棟樓一共7層,撒應祿的家占了下面兩層及一座小院,院子里種滿了鮮花綠草。
院門外,一架高音喇叭正播放著《致青石街地塊重點危舊房改造項目被征收居民第11封信》,語調鏗鏘有力。撒應祿家院門緊閉。“播了快半年了。就兩分鐘的話,從早到晚講了幾百遍……精神折磨吃不消。”撒應祿夫人說。
這棟樓以及對面的青石街42號樓,已有半數以上的被拆遷戶搬走,門窗被拆。但樓面上,拆遷辦的紅色橫幅與被拆遷戶的黃色橫幅仍在無聲對峙。小巷入口處亂堆著垃圾,樓前空地上是南京市原市長季建業被 “雙規”的消息傳出后,青石街被拆遷戶們燃放的鞭炮紙屑。
撒應祿以前的家在長江路97號,他父親撒光銓是民國時期南京的富商。1942年,撒光銓買下了這座占地5000平方米的公館,內有兩幢中式與西式結合的民國建筑。京劇名家尚長榮到南京來時,有天晚上到撒家拜訪,一進門就說:“這房子真好!”高興得不行。
解放后,撒光銓把自己開辦的加油站都送給了國家,但他還是很擔心,因為有人揭發他是“不法資本家”。時任南京市市長柯慶施召見本地幾位有代表性的資本家去談話,其中就有撒光銓。“柯慶施說:‘你們資本家的口袋沒底的,錢裝進去,口袋還是空的,你們就想要錢。”撒應祿笑著回憶。
但經過審查,政府宣布撒光銓是“基本守法戶”。南京市鼓樓區政協成立大會上,撒光銓作為工商業界代表,當選為區政協副主席,他激動地說:“黨把我們當自己人看!我要發揮自己的特長,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社會主義建設中去!”
1955年的一天,玄武區領導找到撒光銓,說區里想在青石街建小學,你們家院子能不能貢獻出來?撒光銓一口答應,給了小學2400多平方米的地。
但這一善舉卻落下了禍根。附近一家工廠也想在此建辦公大樓,撒光銓把地皮給了小學,廠領導很不高興。“文革”中,工廠占據了長江路97號,把撒光銓一家趕到工廠幼兒園去住。
1979年,撒光銓成為江蘇省首批落實政策的民主人士,長江路97號退還給了他們,負責落實政策的單位還對房子作了修繕。1981年1月11日,5個 “1”,這是撒光銓一家專門挑選的好日子。全家搬回到久違的長江路97號。幾年后,年過八旬的撒光銓和夫人相繼離世。
1991年,高檔寫字樓“長江貿易大樓”要在長江路上建造,撒應祿一家成為被拆遷戶。
那時的動遷是什么樣的呢?撒應祿夫婦回憶:“拆遷前,江蘇省人大和南京市委、市政府一共6位領導召見我們。市長問你們想要住到哪去?我們說還想回來住。市長說,可以給你們就地安置。”
1993年,長江貿易大樓與長江路后面的青石街40號、42號兩棟居民樓同時建好,撒家分到了獨門獨院的兩層樓,4套房子,雖然遠遠不如長江路97號,但只要能回來,他們還是滿意的。
“這里的房子才住了20年不到,你們就說是危房,那七八十年的民國建筑不是危房?”
“才隔10幾年,又要拆遷了。”撒夫人嘆息,“拆遷辦說這里是重點危舊房。”
青石街被拆遷戶們對《南風窗》記者說,拆遷后,這塊南京市的“鉆石地段”將會作為“商業金融業用地”。但政府方面披露的建設計劃是:“這里將依托德基廣場項目,打造新街口東北片區CBD標志區。其中4期青石街巷……擬打造以藝術品收藏為主題的文化產業項目。”
撒夫人說:“拆遷辦說要給我們安置到紫金山下。我說:‘難道我們都不能在南京城住了嗎?又給我們找房子,說是在梅園新村。我一聽,梅園新村不賴呀。再一問,給我們的是民國建筑,已經有七八十年了,我說我不要看了。這里的房子才住了20年不到,你們就說是危房,那七八十年的民國建筑不是危房?”
客廳地板上,有一些已經包扎好的書籍、資料。“這些資料太多了,光審查證書就幾百份。”撒應祿說,“我是東南大學首個獲國家發明獎的人,是江蘇鍋爐行業高級顧問,也是中國鍋爐技術委員會雙委員,還是國務院特殊貢獻專家。”因為要搬家,有些證書他扔掉了,家藏的1萬多冊圖書也幾乎賣光、送光。
撒應祿夫婦倆的年齡加起來將近170歲了。“我與世無爭。我歲數大了,還想住在長江路。當年我們家搬回長江路97號后,我爸爸很高興。現在我們全家3代都住在這里。即使這里真要拆,也希望能給我們安排好。我們一家都愛國,從我爸爸開始就跟黨走。我的孫子是黨員,他的論文出書了,在新華書店賣。”撒應祿說。
解放前,南京太平路上商店鱗次櫛比,其中有家“久昌革品商店”,店主人叫韓志榮。這家皮鞋店在當時小有名氣。據韓志榮的女兒韓文君回憶說,國民黨將領張靈甫曾去“久昌”店買過皮鞋。
年輕的韓志榮在老城南的評事街買下一棟木結構的兩層小樓,作為全家居住之所。評事街是南京最古老的街道之一,有很多晚清和民國初年的木結構建筑。
解放后,韓志榮把皮鞋店交給國家,1956年成立公私合營的“萬里皮鞋廠”后,韓志榮出任私方廠長。韓文君回憶:“我爸爸為人忠厚老實,態度謙和。記得‘文革前大家見面,都拱手致禮:‘張sir早、‘王sir好的,他也不例外。”
但革命不是 “拱手致禮”。“文革”來了,韓志榮被戴高帽子游街。“上山下鄉”運動高峰時,心驚膽戰的韓志榮把3個子女都送下鄉,只有尚讀小學的小女兒得以幸免。
1986年韓文君回到南京,這時父親已去世兩年了。“……每搞運動就要敲他,他心情不好,就得了癌癥,不到60歲就去世了。”韓文君說。
評事街的老房子多為年久失修,木門、木窗被白蟻蛀得像面粉一樣,一碰就灰了。隨著老城南人口增多,更顯得房屋面積偏小,日益破落。“老城南要大拆大建”的風聲一直不斷,一些文物保護專家和民間老建筑愛好者則上書高層,要求保護老城南。2006年10月,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作了批示。南京市一位副市長表態:“按照專家們的意見保護老城南。”
2009年初,有關部門對南捕廳區 (包括評事街)正式開始拆遷。4月,29名文保專家聯名上書建設部、國家文物局,呼吁“老城南不能大拆大建”。溫家寶總理再次批示,南捕廳拆遷暫停。
但2013年3月,南捕廳拆遷重新啟動。今年10月下旬,記者來到評事街采訪時,這里已是一片殘垣斷壁,依然留守的居民僅有200戶左右。這些居民的要求基本一致,就是還想回來居住。
70歲的被拆遷戶馬邦保,依然精神健旺,聲若洪鐘。他對《南風窗》記者說:“要保護老城南的人文脈絡,保護老城南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風風俗、生活習慣、民間故事、民間語言等等,就必須由人來做!沒有我們這些原住民,就成了無根之木。”
一位參與起草老城南改造規劃的人士對《南風窗》記者說:“老城南拆還是不拆,改造還是不改造,要客觀看。不能考慮它是歷史的,就一定要保。那個片區非常破舊,基本上沒法對它進行修繕的方式來改造它,只能拆后重建。”
有關部門對老城南調研多年,感到阻力很大,一是當地居民希望走,卻又走不了—拆遷補償款無法讓他們在城內買房,更別提再回來了;二是文保學者要求原狀、原密度改造,包括回遷原住民。“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開發商要實現資金上的平衡。政府本身沒錢,他肯定要和開發商一起做這件事,最好是兼顧兩方面的訴求,因此政府的地位非常尷尬—這是國內歷史文化街區改造都會遇到的問題。”上述人士說。
南京是中國現存民國建筑最多的城市之一。東南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汪曉茜對《南風窗》記者說:“中國古代建筑是磚木結構或木結構,空間與功能設置與現代生活隔得比較遠,近代建筑的產生是古代向當代的過渡,當時很多新的生活方式、需要都很接近當代。它們大量采用現代建筑體系、現代派結構,很多民國老房子有完善的衛生系統、有電梯、有冷氣系統。”
汪曉茜的導師劉先覺,是建筑大師梁思成帶過的很少的幾個研究生之一。在梁思成指導下,劉先覺寫出了新中國第一篇研究中國
70歲的被拆遷戶馬邦保,依然精神健旺,聲若洪鐘。他對《南風窗》記者說:“要保護老城南的人文脈絡,保護老城南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風風俗、生活習慣、民間故事、民間語言等等,就必須由人來做!沒有我們這些原住民,就成了無根之木。”
近代建筑的論文《中國近百年來的建筑》。
1988年,以劉先覺為首的課題組對南京近代建筑進行調查,選出其中有價值的200幢記錄在案。當時這些老房子還多數列入文物保護單位。10年后再去復查時,已經有近30幢在道路拓寬、城市改造中被拆除了。汪曉茜說:“從1990年到2010年,南京近代建筑消失得最快。那時還沒有保護老房子的法律依據,對于政府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城市發展。”
汪曉茜說:“我上大學時,經常在新街口的勝利電影院看電影。這家電影院原名新都大戲院,是民國南京四大影院之首,是民國政要、名人云集的社交場所。它是南京第一個有冷氣系統的影院,放映設備也是中國最先進的。”

抗戰勝利后,新都大戲院改名勝利電影院。解放后又成為市民觀看革命影片以及國外經典譯制片的最佳場所。不少南京人都記得“勝利在新街口,曙光在鼓樓” 這樣一句話,它改編自當時的熱門電視劇《敵營十八年》主題歌中的 “勝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頭” 兩句歌詞,借以指“勝利”電影院在新街口,“曙光”電影院在鼓樓。
如今,“勝利”和“曙光”都已不復存在。勝利電影院在拆除前是被南京市規劃局列入南京老城保護與更新規劃名錄里的,汪曉茜覺得它的被拆“特別特別可惜”。
2006年,南京市規劃部門出臺了 《南京市重要近現代建筑和近現代建筑風貌區保護條例》,從此每年都會出一批《南京重要近現代建筑名錄》,并從“名錄”中挑選一批重要的掛牌保護。
民國時期,南京大約建了1500多幢公館、別墅,最大的一片是頤和路公館區,這里實際就是一片高級住宅區。薛岳、馬歇爾、陳布雷、孔祥熙等人的公館都在這里,“一條頤和路,半部民國史”。解放后,這些公館被新政權接收下來,產權變得非常復雜。
汪曉茜說:“我們經常碰到一個問題:建筑本身具有一定價值,但按評價體系構不成文保單位,怎么辦?以前無論是市政改造、道路施工、房屋拆遷,都可以隨意給它抹掉。南京出臺《保護條例》后,對一批非文保單位也進行掛牌,要求一是不得推倒;二是在修繕時,要先報備地方相關部門如文物局、規劃局,然后再修繕,試圖從制度方面來要求,給它上一道護身符……但有些東西已經補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