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我
如果爺爺知道他的孫子出國了,會從墳墓里掙扎出來阻止嗎?
爺爺去世17年后,1989年,我也出國了。有意思的是,我踏上日本國土,最初聽到的是長渕剛演唱的《蜻蜓》:“每次我咯噔咯噔用力踩著柏油馬路,我的愿望只是想靠我自己繼續存在。我對花之都大東京憧憬得要死,我拎著單薄的旅行袋一直向北向北……”我聽不懂歌詞,只聽得懂接著那句“東京八格牙魯”。我很怪異東京竟然也被罵,但我想我是理解錯了,我對自己的日語實在不能自信。
我是在幾乎不懂日語的情況下擁抱了日本的。我只知道那是國外,那是文明,那是現代化,我已經走到世界了,已經跟中國切割。二十多年后,我的小說《大勢》里的主人公王中國就處在我當時的心境:“我喜歡那種在東京市中心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感覺。那么多人,全都站住,沒有人跨過去。人群像整裝待發的軍隊。紅燈變成了綠燈,兩邊幾乎同時邁步,齊刷刷向前走。兩股人流面對面交接,匯合在了一起。我很榮幸自己置身在這個人流里,你會感覺到交融,你是這城市的一員,你跟那些日本人沒有區別。我喜歡日本男人穿的風衣。我穿著風衣,還注意著腦勺上別像大多數中國人那樣翹著公雞尾巴似的頭發。”
我們這些中國人,會瞧不起從鄉下來東京的日本人,或者沖繩人,我們會學著東京人的口氣,見到土不拉幾的人就叫:“沖繩人!”
“中國人!”撞到對方不老實的,就回擊。
在國外,中國人往往忌諱外國人直呼你“中國人”。我是中國人,但是我不要你說我是中國人。這種心理很是吊詭。路遇警察盤查,你必須出示護照或《外國人登錄證明書》,按規定,不隨身攜帶本身就是違法。即使“歸化”了日本國籍,也仍然是中國人,只要你做得不好,對方就會條件反射。切割歸根結底無效。
其實,我們的身價并不因為“化”到了“全球”而提升,相反的,還降低了。到東京的日本鄉下人還是日本人,而我們連這也達不到。猛然想起我爺爺們歧視的疍民了,我們一下子淪落成等外之人。
于是就懷念祖國了。
“流亡是一切不幸中最不幸的事。我簡直墜入了深淵。”切·米沃什遠比托馬斯·曼深入我心。我甚至懷念起那些我本來嗤之以鼻的東西了。一次,在一個公共廁所,抬頭瞧見墻上,不知誰用漢字寫道:“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竟潸然淚下了。多么好的詩句!這簡直顛覆了我原本的趣味。我一直不喜歡中國傳統文學,即使是唐詩,也覺得只是表達了普通的經驗。宋詞還好一些,詩太明朗,也許是因為它立足于廟堂,過于正統。
但李太白畢竟是寫離別呢。后來我想,同樣是寫離別,如果當時我看到的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否會因為柳詞與我處境契合而更加喜愛?答案是猶疑的。其實我只是傷心,而非喜愛。愛是有余裕的人的奢侈。我已經不再是出國時的我了,我已經真正流離失所,流離失所的人渴望溫暖,渴望明朗,渴望被正氣提攜,渴望進入主流,主流就是正統。詩比詞正統,比詞明亮,我渴望投入正統懷抱,投入祖國,投入光,我從來沒有這么愛國。但那是被踢回來的愛國。
甚至,我還覺得在國內比在國外有尊嚴了。“被父母打”的邏輯就是這么產生的吧?祖國是你抹不去的胎記,甚至是換不掉的血型。縱使百般掙脫,你依然“被”中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