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之梯

戴舒華

距離世界末日還有一個月時，我患上了神經性嘔吐癥。無論吃什么，半小時之內都會如數吐出來，好像胃里裝了個彈簧。

我很愧疚在這個非常時刻成為家里的累贅。因為只能靠葡萄糖點滴維持生命，我干巴巴地躺在床上，看著爸媽和妹妹忙里忙外：挖防空洞，澆筑水泥，搶購食物、水、氧氣罐等。

雖然還沒人知道世界末日將以怎樣的形式到來，但考慮到要整個地球一起遭殃，恐怕還是小行星撞擊最有可能，所以全球都掀起了建防空洞熱潮。有本事的人能給自己在地下造個兩室一廳，我們家因為無權無勢，既搶不到土地，也搶不到水泥，最后只造了一個迷你防空洞，除去堆放食物和氧氣罐的位置外，僅夠一家四口緊緊擠在一起，連轉個身都難。

“到時候可怎么……上廁所呀？”妹妹難為情地嘟囔道。

“都什么時候了，還講究這個。”爸爸不耐煩地說，口氣有點暴躁?？梢岳斫?，他已經不休不眠地干了半個多月。其實大家心里都清楚，活下去的機會微乎其微，但總想干點什么，最好是讓自己一刻都閑不下來。

世界末日前最后一個傍晚，人們陸續躲進防空洞。我躺在床上，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們先去吧，在那個小地方憋著，我會把胃都吐出來?！?/p>

媽媽含淚看著我：“那你就在外面多待一會兒吧，可千萬別錯過時間?！?/p>

但是，我已經徹底放棄了活下去的打算。我已經不再需要占據那個小小的空間，削弱其他人本就渺茫的生存機會。

我就這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盯著時鐘指針一格一格前進，直到距離世界末日還有半小時。突然，一股眷戀之情從心底排山倒海地涌起，我想再看一眼這個世界，再次在視網膜上印出這個世界的影子。于是我喘了兩口粗氣，扶著輸液架，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爬起來，蹭到窗前，使勁拉開窗簾望出去。小小的橘色燈光印出我干癟的影子，在幾步開外就被黑暗吸收了。大地像一匹展開的黑布，布滿蒼老而幽深的皺紋。月亮卻在這無邊黑暗的襯托下顯得異常銀亮，好像快要化掉。

一瞬間，我有些不敢相信，真的會有一股力量將這美景徹底撕碎嗎？它看起來如此莊嚴，如此偉岸，好像必將永存。但是，死一般的寂靜提醒著我，世界末日就在眼前。

我又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胃部陣陣緊縮，差點跌坐在地板上。就在這時，門被敲響了。

剛開始，我絲毫沒有留意。但那敲門聲清晰而執著，持續了快一分鐘。確定不是幻聽后，我艱難地挪過去拉開門。

難道是爸媽回來接我嗎？

但是，門外空無一人，只有冬夜的寒風在回旋。

我錯愕地靠在門框上左右張望。這個時候，不可能有誰惡作劇吧。然后，我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蹭我的褲管，低頭一看，是一只銀灰色的小貓。

我過去也常常喂這一帶的流浪貓，但從來沒見過這種顏色的，就像被薄云暈染的月亮的顏色。這只小貓圓瞪著一雙奇異的銀灰色眼睛，一身銀灰色的皮毛幾乎和月光融為一體，但因為餓得只剩皮包骨頭，乍一看簡直像只老鼠。

大概是人們都忙著逃生，沒空照顧這些小動物了。我回頭望著空空如也的櫥柜，心里無奈又悲涼。而小灰貓還在弓著身子，一個勁兒地蹭著我的褲管，發出細弱的喵喵聲。

我想了想，閉上眼睛，一使勁，把打點滴的針管從手背上拔了下來。透明的葡萄糖液滴落在地上，小貓立刻伸出舌頭，飛快地舔起來。接著，一只雪白的獅子貓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后面還緊跟著一只美國短毛貓，接著是一只波斯貓。就這樣一只接一只，一轉眼工夫，我已經被成千上萬只貓包圍了。無數雙碧綠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像無數塊翡翠碎片。

說來奇怪，明明只有一小瓶葡萄糖液，卻怎么也流不完，整個大地上都響起貓舌頭舔水的“啪嗒啪嗒”聲，好像一座貓的森林。我使勁揉著眼睛，直到揉出一片金星：這不會是末日來臨前特有的幻覺吧？

大概過了兩分鐘，小灰貓吃飽了。它揮動爪子，貓群中央立刻出現一塊圓形空地。獅子貓站起身，輕快地跑到空地中央，然后兩條后腿直立起來，像人一樣穩穩站著。緊跟著，美國短毛貓跑過去，“嗖”地一下躥上白貓肩頭，也以同樣的站姿穩穩站好，接著是波斯貓。就這樣一只摞一只，很快，一架望不到盡頭的貓之梯筆直地伸進茫茫夜空中。

等最后一只貓消失在視線盡頭時，小灰貓跳上貓之梯，向我揮揮爪子。

“我也要去？”我指著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問。

小灰貓露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嚴肅表情。我被震懾住了，不敢再多說什么，弓起身子，顫顫巍巍地攀上去。

誰知一踏上貓之梯，我的身體頓時變得無比輕盈，時刻折磨著我的嘔吐感消失得無影無蹤，手掌和腳底都像長了吸盤，四肢灌滿久違的力量。我滿心歡喜，越爬越快，最后簡直像飛起來一樣。不知用了多久，我終于來到貓之梯的盡頭?；仡^望去，地球變得像卡車輪胎一樣大小，而細長的貓之梯在月光映照下，發出五彩斑斕的華麗光芒。

正當我沉浸在如夢如幻的感覺中時，一顆棒球大小的小行星突然擦著我的面頰飛過，在大氣層甩下一縷星屑后，砸在地球表面，似乎是落進了海里，濺起幾朵碩大的水花。

貓之梯發出一長串尖銳的叫聲。我扭頭一看，上百顆同樣的小行星正遠遠地劃破天空向著地球飛過來。原來——

這就是世界末日！

我該怎么辦？我一邊流汗一邊飛快地轉動大腦。對了，如果有球棒就好了，我可以把它們通通打飛！但哪來的球棒呢？

正當我急得滿身大汗時，小灰貓突然跳到我手上，四肢拉長，全身挺直，連尾巴也變得硬邦邦的，像上了漿一樣。

“這不行，我不能把你當棒子使呀?！蔽艺f。但來不及了，第二顆小行星已經飛到眼前。我別無選擇，只好一把抓住貓尾巴，掄出貓棒。只見小灰貓瞪大眼睛，眼看小行星要撞上它時，它伸出左爪猛地一拍，將小行星干脆利落地拍了出去。

“漂亮！”我忍不住喝彩，一掃頹勢，精神百倍地擺出擊球姿勢。

很多年以后，當我白發蒼蒼時，有人再次回憶起世界末日。那天晚上，空中傳來無數酷似擊球的“砰砰”聲，聲音之響，把很多人的耳朵都震聾了。但奇怪的是，除了一顆掉進大西洋的小行星外，其他小行星都不知為何突然改變軌道，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那晚，你沒進防空洞吧，到底看見了什么沒有？”對方不依不饒地問。

我笑而不答，只是溫柔地撫摸著趴在膝蓋上打盹的老灰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