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李輝

A

提奧，親愛的弟弟，昨天我在教堂外看到一個老太婆，頭上披著一塊黑紗巾，上面閃著油膩的光芒，她的臉上布滿深深的溝壑。我想她是一個烤土豆的人，要不就是一個賣貨的小販，她的樣子使我想到了倫勃朗和丟勒的畫作。

我在想，藝術是多么偉大的東西！藝術家是多么偉大的人！

B

親愛的提奧，我已經開始畫一些碼頭工人的素描，我想從畫中表現出工人的痛苦和悲壯。

畫畫，我覺得對我來說是一個好的開端。我們一定要成為有出息的人。盡管我們現在都還不是，但我能預感到未來有著某種偉大的東西在向我們招手！

C

我想我會全力投入畫畫中，希望你能寄一些畫家的作品來，我要臨摹。雖然我會經常受到饑餓的侵襲，有時甚至十幾天身無分文，靠賒面包過日子，但是我想，只要精神養料豐富，肚子餓一餓是可以挺過去的。

D

親愛的提奧，感謝你寄來米勒、羅梭等人的畫作，還有每月匯來的本是你掙到的錢。

你說讓我離開這里，幫我找一份好工作，可是我愿意留在這。這是我自己選定的一條艱苦的道路。

親愛的弟弟，你能原諒一個誠懇地鉆研繪畫的人嗎？

E

親愛的提奧，你每月匯給我的100法郎，我會盡可能合理安排。如果有誰說我是一個虛偽的人、一個騙子，那么我今生今世惟一欺騙過的東西就是我的肚子，我老是用一些劣質食品向它交差。

但是，我從不拖欠模特的錢。

有人勸我“畫一些賣得出去的作品”，可是我想堅持自己。而且，我想，這是我們兄弟倆共同的事業。

F

在上一次你的回信中，你說我的那幅水彩畫風格太老式，可我不這樣認為。這讓我想起某一個不想買一幅倫勃朗作品的人找的一個借口。

請相信我，我現在正義無反顧地攀登著一座座懸崖峭壁，而艱難險阻之后，就是勝利。

G

當我站在畫架旁邊作畫的時候，我有時頭昏眼花，有時胃痛。不知道別人是否嘗試過這種滋味，但它的確是難受的。當然我決不會屈服。提奧，你一定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別人如果知道我的處境，他們會說：“哼！我早料到是這個樣子的！”

這時候他們不但不會幫我，反而會切斷我重新得到力量的可能性。

我一定會得到力量，我將生活得有價值，我將努力奮斗，并贏得生活。就是說，如果必須在生存與繪畫之間進行選擇，我寧愿選擇繪畫，因為這項工作是永恒的。凡是想要保住自己生命的人，將會喪失生命；而為了自己的追求而失去生命的人，他將得到生命！

H

寧靜的小王國。這樣一片靜靜的荒野，讓我時常會感到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的生活目標是盡可能多、盡可能好地畫油畫與素描。這樣到最后的時候，希望自己能懷著愛與親切的依戀，回顧所走過的道路，心里想：??！我竟畫了那么多的畫！

我寧愿做一個畫家，每月收入150 法郎，而不想擔任別的職務——就算每月收入500 法郎，也不干！

好兄弟，來吧！到這里與我一起在荒地上、在土豆地里畫畫吧，來與我一起觀察犁地與牧羊吧，來與我一起坐在爐火旁邊——讓吹過荒原的風暴吹到我們身上吧！

I

每一次收到你的錢，我都會有意識地絕食，這樣我可以省下幾天的飯錢多請一位模特。而因為有錢在手里，我也不至于餓死。

現在，我的牙齒已經掉了好幾顆，咳嗽加重，還有可惡的胃病。醫生說，這是一種全面的衰退，一定要注意保養。不過我并不太在意。有人說過：一個畫家只有在牙齒掉光、頭發全無的時候，才能弄明白成功的奧秘。看來，掉牙齒或許是接近成功了。

親愛的提奧，請為我祝福吧！

J

昨晚，我把那些模仿別人風格的畫作全都撕掉了。你說的對，我要堅守自己。

我的畫，總有一天會賣出去的。兄弟，請相信我，它們可是很值錢的哦！

K

親愛的提奧，你馬上就30歲了，你應該找個合適的機會結婚。

至于我，已經不再有結婚與養孩子的要求，這件事常常使我傷心。我有時候憎恨沒有用的繪畫。是誰說過：對藝術的執著意味著喪失生活中實際的愛情。

L

我想我還是離開巴黎吧。雖然我知道，如果我留在巴黎，有你的幫助，我的生活和工作都會有保障，你不會讓我挨餓受凍，不會讓我缺一塊畫布或一管顏料。

可是，我并不是一個城市畫家，我的天地在田野與荒地，我希望找到一個燃燒著熾熱太陽的地方。

M

我幾乎畫完了，那是好幾組油畫?？墒俏覜]有郵費寄給你。

我最近一直在讀書，我覺得作家與畫家以及他們所創造的作品同樣偉大，但幾乎所有偉大的藝術家在成功以前都是不幸的，他們孤獨、貧窮，被人看作瘋子，并且很可能弄假成真。但是在藝術家的眼里，包括死亡都不是最痛苦的事。

我的畫作不成功，多半是由我自身因素造成的。我現在對成功的欲望幾乎消失了，我畫畫只是由于我必須畫，我的心才不至于太痛苦。

N

那個可惡的高更，他竟然把我畫成了一個瘋子！而他竟然還躲在一邊偷偷地笑。

他為什么要把我畫成一個瘋子？親愛的提奧，你覺得我像是一個瘋子嗎？是不是只有你，才不會覺得我是個瘋子？

O

生與死并不可怕，但如果一個人面對美麗的大自然而無動于衷，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許多畫家變成了瘋子，竟成為事實！至少可以說，是生活使人變得精神恍惚。如果我能重新以全部精力投入繪畫該有多好，但不祥的預感時時侵襲著我——我總會發瘋的。

P

我感到極端凄涼和孤獨，十年如一日。我一直在為花了你太多的錢而感到不安。

我仍然十分熱愛藝術與生活。可是現在，我的作品是冒著生命危險畫出來的，我的理智已經垮掉了一半。

親愛的提奧，你要繼續走你自己的路，懷著對藝術的愛與仁慈的心，繼續走下去。

Q

親愛的提奧，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最后一幅畫，我將所有的黃色都用上了——但是卻非常簡單而美麗，我看到了它，死亡的形象……它被嵌入了廣闊的光線，帶著飄逸感，在純金色的亮光里。

請代我給你的孩子、我非常非常想念的小侄子一個擁抱。我很感動你給孩子取了完全與我相同的名字，我希望他——小溫森特·梵·高，具有一個遠遠比我平靜的靈魂。

R

永別了，我親愛的弟弟。

對于我，痛苦便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