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海爭奪戰：搶灘下一個中環？

楊正蓮

一般印象里，政府辦公室至少排好了一長溜桌子，人們安靜地在桌子后面辦公。孫李軍在深圳市前海管理局的招商辦公室看到的，卻是一般公司常見的那種格子間，另外一邊是沙發，零散地擺了幾張桌子，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人，乍一進去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工作人員，哪些是外來辦事人員。

2013年春節剛過，《前海跨境人民幣貸款管理暫行辦法》落地。武漢大學深圳產學研大樓8樓，前海管理局臨時租用的辦公室里，人頭攢動，煙霧繚繞。這些人，都與孫李軍一樣有著同樣的目的，希望能夠在前海注冊金融公司。

輪到孫李軍時，他正愁“無處落腳”。前海管理局一位工作人員卻絲毫無不以為意，帶他來到一張堆了很多用過的紙水杯的桌子旁，也不管水杯里埋了多少煙頭，右臂一揮，將諸多水杯推到一邊：“來，我們就在這兒談吧！”

目前，像孫李軍注冊的深圳市穩盛投資有限公司這類獲批入區金融類企業，已有460家，占全部入區企業總數的76%，今年一季度獲批入區金融企業就有220家。

一輪熱潮尚未散去，5月24日，伴隨著由深圳市政府批復的《前海深港現代服務業合作區土地管理改革創新要點（2013-2015年）》（下稱“土地要點”），又開始掀起新一輪搶占前海的熱潮。根據中央的統一部署，22項關于前海的優惠政策，將在6月30日之前出臺完畢，最后的6項優惠政策亦將如期出爐。

“搶注”為哪般

“現在就是看誰比誰快而已，金融實驗不就是比誰快嘛，你要搶到頭啖湯，所以要盡快。”孫李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家屬于金地集團旗下、瑞銀金地合資的專做房地產投資的人民幣基金公司，前往前海的第一個動力就是15%的所得稅優惠。

在宏觀經濟并不景氣的背景下，投資回報率超過10%的項目少之又少，而僅在企業所得稅一項上，就可節省10%的成本（全國范圍內企業所得稅為25%），“拿其中的1%～2%發年終獎，其余的都是利潤”。孫李軍說。

在孫李軍看來，趁著前海還沒有開發起來，現在去注冊公司申請優惠政策會比較有優勢，“主要是占得時間上的優勢。”他說，“下一步就是等到產業優惠目錄出來之后，申請一下優惠政策。”

作為一家投資企業，孫李軍代表瑞銀金地在前海注冊成立的深圳市穩盛投資有限公司，現在并不能從跨境人民幣貸款中直接獲益，但他仍對這項政策充滿期待。他甚至期待，將來在前海也許連外匯都不需要經過外管局審批而直接進入市場。

2010年，中國大陸GDP總量超過日本，位居世界第二。如今，中國大陸GDP總量已是日本的1.37倍，預計在2020年前后超過美國，但是，與大國地位難以匹配的，卻是人民幣的尷尬地位：不是國際儲備貨幣。

成為國際儲備貨幣的前提條件，是人民幣外流。截至2013年3月末，香港人民幣存款金額為6517億元，約占全球離岸人民幣存款總量的2/3。香港成了人民幣最主要的海外集散地。

早在2003年，香港銀行已經可以辦理個人人民幣業務提供清算安排。直到2009年，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試點才開始啟動，并于2011年8月擴大至全國。2012年3月，所有具有進出口經營資格的企業均可開展出口貨物貿易人民幣結算業務。

跨境貿易和對外直接投資結算，使人民幣作為貿易貨幣在境外的沉淀增加。但由于資本項目不開放，人民幣的用途十分有限，而低存款利率則導致境外持有人民幣十分尷尬。這迫使央行不得不開始考慮實現境外人民幣回流的問題。

金融改革創新正是前海最重要的使命，而跨境人民幣貸款又是重中之重。跨境人民幣貸款試點，將擴充香港離岸人民幣的投資渠道，亦將推進資本賬戶開放，對人民幣國際化起到積極作用。

據了解，包括中銀香港在內的香港金融機構一般會給出4個點的人民幣貸款利率，加上利息預提稅和境內銀行的結算服務費，要到5個點。但比起內地人民幣7到8個點的銀行融資成本，如果按照5個億計算，跨境人民幣貸款至少能節省1000萬。

因時而謹慎

進一步推動人民幣國際化，首先就需要為香港的人民幣提供一個回流途徑，而境外人民幣資金的低利率又是國內企業的福音。“我們來到前海看中的首先就是金融政策，尤其是跨境人民幣。”國維財富投資控股有限公司總裁助理言映林坦言，像業內其他公司一樣，他們最初也幻想將香港的人民幣放貸給內地，賺取利率差價。不過，去年12月27日出臺《前海跨境人民幣貸款管理暫行辦法》（下稱《暫行辦法》）后，暫時鎖死了跨境貸款雙向流動的渠道。

跨境貸款原則為雙向操作，即境內金融機構可以向境外企業貸款，境外金融機構亦可以向境內企業貸款。但此次《暫行辦法》規定，以香港對前海單向貸款拓路，貸款期限和貸款利率由借貸雙方按照貸款實際用途在合理范圍內自主確定。在《前海跨境人民幣貸款管理暫行辦法實施細則》（以下稱《實施細則》）中，前海跨境人民幣貸款用途應符合前海產業發展目錄要求，優先支持用于進口及其他對外支付的貸款需求，不能將資金直接輸入境內金融系統中。

金融危機疊加歐債危機前后，美日歐等主要發達經濟體持續采取貨幣量化寬松政策，全球流動性泛濫成災。新興經濟體由于己身項目投資回報率更高，成為“熱錢”瞄準的標靶。

此前，世界銀行前高級副行長兼首席經濟學家林毅夫曾對記者表示：在全球流動性泛濫的背景下，為防止資金大進大出，對宏觀經濟造成嚴重傷害，目前尚不宜過快解除資本賬戶管制。

在宏觀趨向謹慎的背景下，跨境人民幣貸款步伐沒有大踏步前進。2013年1月28日，前海控股、騰訊、康佳、中興、順豐等15家企業，與8家中資銀行的香港分支機構及7家外資銀行，簽訂了26.2億元跨境人民幣貸款協議。加之深圳石油化工交易所與農行香港分行簽約60億元的意向貸款，總計不過86.2億元。

“跨境人民幣貸款一直都在做。”5月24日中午，前海管理局經營發展處處長王錦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人民銀行總行對跨境人民幣貸款很關注，最近正在調研跨境人民幣的使用，以及怎么進一步深化和拓展。

事實上，要推動內地銀行向境外項目發放人民幣貸款，實現人民幣雙向信貸，同時爭取開展跨境證券投資以及跨境股權投資，已經列入前海金融改革創新的下一步。5月24日，深圳市金融辦主任肖亞非在向政協通報前海金融服務業發展情況時表示，未來前海將立足跨境打通本外幣，立足于開放打通境內外，立足于創新打通在岸離岸市場，他說：“未來前海金融改革創新的思路，重點在人民幣國際化與資本項目可兌換。”

長遠看來，前海金融創新的探路空間還包括，金融業國際化以及互聯網金融。“前海未來將在網絡銀行、網絡證券、網絡保險、移動金融等領域實現突破。”深圳市金融辦主任肖亞非表示，探索發展并購基金、對沖基金、天使基金等將有助于前海拓展金融產業鏈，建設財富管理中心。

“有些創新政策還會陸續公布，我們也關心這些其他金融政策。”言映林說：“老板的要求就是在前海做綜合類的金融業務。”

躋身前海灘

地處深圳南山半島西部的前海，過去是蠔田灘涂，發電廠、污水處理廠、油庫身處其間，滿地遍布高壓線。在國務院2012年6月27日的批復中，這里將在2020年煥然一新：前海GDP產值將達到1500億元，平均每平方公里的GDP產值100億元，這比香港還多一半。創造這些產值的，將不再是傳統的三來一補企業，而是前海先行先試政策所涵蓋的六大領域：金融、稅收、法律、人才、醫療及電信。以前海彈丸之地再造一個香港中環，早已不是秘密。

盡管全球流動性泛濫的背景，暫緩了資本項目管制開放和人民幣國際化的步伐，但是，包括港交所總裁李小加在內的多位業內人士對記者指出，從長遠來看，人民幣國際化的趨勢難以逆轉。

于是，搶占“中環”的寸土寸金之地，就成為很多金融類企業的首要目標。

今年26歲的言映林自從去年8月入職以來，在前海買地就是他最重要的任務之一。每個月他都要從市中心趕到前海去看一次，每次都用照片記錄那里的變化。5月21日，加班到將近晚8點的言映林面露倦容，但是說起前海的土地仍然興致勃勃。

深圳市委政策研究室綜合處副處長孫華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經常接到一些包括香港的朋友們的電話詢問，有沒有辦法在前海弄塊地。“我說我沒有這個能力。”5月22日下午，在深圳市委大院的辦公室里談起前海，孫華明說：“全國各地都是招商引資，前海是招商選資。”

但是，把握政策解釋權的前海管理局并沒有盲目求大求快。5月24日，深圳市政協召開前海開發開放及金融服務業發展情況專題通報會，40名提出過前海開發提案的政協委員、深圳市金融辦、前海管理局負責人與會。《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現場聽到前海管理局局長張備如是袒露自己的心境：“前海不允許失敗，一塊地一棟樓都不能失敗，如果哪天前海出個爛尾樓，哪天資金鏈斷了或者出現詐騙，那就失敗了，所以我們的壓力非常大。”

前海管理局已經意識到，目前到前海尋求發展空間的企業中，有的是真的需要發展空間，有的是到前海來圈地。目前初步確定的方案是：到前海單獨拿地5000到8000平方米，要求上個年度的稅收在10個億以上，或者年營業收入在100億以上；如果在前海進行經營性開發，要求稅收在100億以上，而且要有三個以上大型城市綜合體的開發運營經驗。

“這幾乎是比照了世界500強的標準。”瑞士銀行集團駐深圳的一位高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張備承認，這個門檻不低，“必須要優中選優” ，“對于前海來講，在土地制度方面有所突破是有難度的，實際上真正有可能的是一些管理上的創新。”

就在張備強調“前海不允許失敗”的當天，土地要點方案面世。方案明確，建立需求管控機制，根據產業類型和項目建設情況，綜合運用彈性年期、集約獎勵、需求管制等調解工具，豐富供應方式、增強供給彈性，滿足產業發展差異化、多樣化的用地需求，形成差別化、多層次的土地供應市場和規范化的操作模式。

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郭萬達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前海如果想改變土地財政的傳統模式，就面臨著賣不賣地，賣地給誰，如何保證土地賣出去之后用于發展產業而不是炒賣土地等現實問題，他說：“可能的創新就在于開發模式和賣地模式，以及非經營性土地出讓方式等幾個方面。”

“主要就是創新土地供應模式來探索土地資源資產資本化的運作平臺，試行土地彈性出讓，試行土地預申請和公告出讓。”當天，前海管理局經營發展處處長王錦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前海還將把土地出讓金的15%到20%，劃入前海深港合作區產業發展基金，實施節約集約用地獎勵，他說：“總共22條，每一條都是實實在在地操作指南，接下來直接按照這個去操作就行。”

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旅游與地產研究中心主任宋丁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前海的意義就在于，無論是前期解決產權制度的問題，還是過程中的土地出讓，以及下一步土地開發中的綜合管理，以及后期的使用問題，都可能在前海這一次的土地改革中有所改善。“主要是以產業為導向，按照前海功能片區的要求，未來的開發應該是大的產業商導入進來，更多從產業良性發展的角度而不是單純蓋樓。”宋丁說。

5月24日中午，剛剛結束一個會議，又要趕赴另一個商務會談中的王錦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第一批土地出讓將在6月份完成，具體的出讓方式將會根據投資主體來確定，而投資主體目前還在洽談、篩選的互動中。“還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做。但是，6月底前這個目標不變是可以實現的。”

復制香港經驗

“再往前走，關鍵是看之前所說的那些優惠政策能不能落地。”孫李軍認為，目前前海最大的未知數就是看政策執行，以及先行先試的政策第一步走完之后，還能不能往下深化繼續走下去。

孫李軍的擔憂并非空虛來風，這種優惠政策不能落地的情況，在內地許多城市都存在。不過，深圳改革開放30年的經驗，讓孫李軍相信，深圳會比別的地方更有想象空間。“不確定性才代表著機會，有些東西，也許現在覺得很遙遠，但說不定你在這里待著待著就全都實現了”。

這種復雜心態，在擠進前海的人群中，普遍存在。謹慎行事的投資者，只有在確定了前海特區具備應有的法律條件，保障投資者的最終利益，落實應有的優惠，才會真正作出投資。相對于政府執行力，當前更緊迫而又更長遠的問題是，在外匯儲備日增背景下，在各國經濟互相往來中，如何通過制度建設、法律建設，保障穩健增長、和諧發展。隨著產品和業務不斷推陳出新，市場環境更加復雜，對市場監管及制度建設就更需要全面、完善的金融立法予以保障。

說起前海的金融改革創新，人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提到香港，離香港近成為前海與國內其他金融改革試點不同的最大優勢。那么，前海能從香港學什么？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郭萬達很早就注意到這個問題，他認為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真正的核心就在于，擁有公正、可信的司法體制和寬松自由的金融監管環境。

通過對迪拜的專題研究，郭萬達團隊發現，迪拜的成功就在于整體移植香港那種普通法體制。在迪拜國際金融中心建設中，當地政府通過聯邦憲法修正案，允許迪拜國際金融中心具有獨特的地位，擁有獨立的立法、司法及行政權，形成了金融法律特區。此外，迪拜還設立民商事法庭解決爭議，甚至聘請英國前首席大法官為上訴大法官，大膽使用普通法系作為民商事活動的法律規范及操作標準，這些吸引了大量優質的金融機構和高端國際金融人才。

“我們最初的設想，就是干脆放手讓香港來運作前海，或者直接引用香港的法律。”郭萬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看來學不了全部，但是還可以學局部，不能一步到位，還可以逐步學習，他說：“現在有兩個學香港的，一個是仲裁法庭，一個是香港律師可以直接到前海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