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格·巴塞洛繆·斯特德梅

我12歲第一次聽到納爾遜·曼德拉的名字。那時我們正在吃晚餐,提的問題我已記不清了,但我記得大人們聳著肩,唏噓嘆氣。1976年的南非是一個在世界上地位低下的國家,國內很多問題嚴重又似乎無計可施,受到全世界蔑視,但對此我們不能進行公開談論,尤其是在晚餐餐桌上。
事實上,在公開場合僅僅只是提到曼德拉的名字就足以讓人們感到不太舒服,無論白人黑人,各有各的原因。我只好埋頭繼續(xù)吃飯。
成千上萬的小孩在小鎮(zhèn)索韋托被無情地槍殺這類事件也不能在我的初中學校或其他任何學校提及。由于我們沒有電視,這類事件也沒能在像我這樣的,受到庇護的白人群體中傳播。
納爾遜·曼德拉,這個我在問題中提及的男人,那時已被判處將禁閉在羅賓島的狹小牢房直至死去。人們見不到他,甚至可能慢慢忘卻他。
那是當時南非種族隔離政府的慣例做法,將國家的問題遮掩起來,或者像對曼德拉這樣,把他關在采石場。政府的手段卑劣又多樣:比如判處曼德拉煽動罪及陰謀顛覆罪,將其終身囚禁;或找到其他犯罪的人并將其放逐;或取締政治異見分子使其不得不離開國家而亡命他鄉(xiāng);或取締任何反種族隔離的組織使其不再發(fā)聲;或裁定三人以上在指定時間集會是非法的;最后但也極重要的一點是,政府禁止在報紙、書籍或雜志上提及這些人。總而言之,就是禁止發(fā)表與此相似的內容。至于納爾遜·曼德拉,他的臉都不允許出現(xiàn)。
回顧過去,在被囚禁的異見領袖史蒂夫·比科和格里菲思·馬克恩思死去以后,曼德拉和其他同伴也被監(jiān)禁,其他為平等而奮斗的政治組織也逐漸被禁止,按政府當時的政策將其定性為“殺戮,囚禁及封鎖言論”。然而,像我這樣中產階級的白人,當時對此了解得并不多。政府卑鄙的手段讓人氣憤以至產生怨怒,最終,這些在后來大量發(fā)行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質詢》中大白于天下。
沙佩維爾慘案和里沃尼亞叛國罪審判令曼德拉遭致終身監(jiān)禁(注:在1960年南非警察在沙佩維爾屠殺手無寸鐵的非洲人和禁止非洲人國民大會活動后,曼德拉放棄了非暴力立場,轉而主張采取怠工行動反對南非政權。1962年再度入獄,被判處5年徒刑。1963年 ,在獄中的曼德拉和其他數(shù)人被以怠工、叛國、暴力陰謀等罪名在里沃尼亞審判中受審),這些歷史記憶曾出現(xiàn)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內,然后迅速消失,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還記得這個人。重要的是,幾乎沒人知道他長什么樣子。父母和更年長的一代人大概還能對他的長相有點印象,那也來自于他早先在各種審判時所照的照片。對于我們這代人,曼德拉就是一個不知面目的謎樣的人。隨著時間流逝,甚至越來越少人能記起他是否做過什么事情。更糟糕的是,沒人能想起來他是否在終身監(jiān)禁之前說過什么,盡管那是一段上萬字的絕佳演講,堪比馬丁·路德·金的任何演講。
他在演講的最后有一段后來流傳甚廣的話:“我已經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了非洲人民的斗爭,我為反對白人統(tǒng)治進行了斗爭,我也為反對黑人統(tǒng)治進行了斗爭。我懷著一個建立民主和自由社會的美好理想,在這樣的社會里,所有的人都和睦相處,有著平等的機會。我希望為這一理想而活著,并去實現(xiàn)它。而如果需要的話,我也準備為它獻出生命。”
對他的終身監(jiān)禁是種族隔離政府計算好了的一步。殺了他或對他宣判死亡裁決,都會使他成為還在統(tǒng)治下抗爭的人們心中的標志性人物。反而,卑劣的種族隔離政府及其頭目采取在社會上封殺曼德拉的聲音、相貌及言語的做法,會是一種更簡單的辦法。
在白人學校上學的五年里,即使曼德拉的名字被提及,我也想不起來他是誰。歷史課上沒有他,社會研究課上沒有他,體育課上沒有他,他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我所在的還是一所崇尚自由主義的英文學校,如果我們對他沒有了解,那么其他地方更無可能。我們碰巧接觸到他的名字,是因為在報紙上讀到了他的妻子溫妮的故事。自由媒體對她非常厚愛。當時她早已成為政府的眼中釘,她甚至被禁止在公眾場合講話,并受到嚴厲的出行限制。她就像是當局者鞋子中的一顆小石子。但她仍然有權探望在獄中的丈夫,即使每六個月才能見一次。當局者就算對此再憤怒,也無法否認她有這個權利。當時沒有多少黑人乘坐飛機,在政府的異議下,探監(jiān)前后她都需要與當?shù)鼐纸簧妗R報,但她仍然可以飛去開普敦。這也意味著探監(jiān)不再是一件安靜的私事了。
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完成了高中學業(yè),政府卻開始學習艱難的一課。很簡單,政府可以封鎖言論,令某些人緘默,但過一段時間,想持續(xù)封鎖的那些消息仍會被大眾知悉。就在我準備離開高中參加為期兩年的管制兵役之時,社會的鐘擺開始不斷靠向曼德拉這一邊。漫長的監(jiān)禁開始產生相反的作用,使他聲譽倍增。北歐一些國家不斷要求釋放他。這位出生在烏姆塔塔市姆維佐村的小男孩手中的力量也正不斷強大,政府最初自認為解決了的事情現(xiàn)在成為了“曼德拉問題”。
80年代早期,流亡他鄉(xiāng)的奧利弗·坦博,發(fā)起了“釋放納爾遜·曼德拉運動”。由于這一運動勢頭大增,這位被監(jiān)禁的領袖開始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一運動也加劇了國際上對于南非種族主義政權的強烈抗議。
但我們仍然還沒有見過這位領袖的照片。在我早期的作業(yè)中,我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為了找曼德拉的照片或新聞簡報翻遍了當?shù)貓D書館。這當然是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之前的事情。我非常好奇,政府宣稱的一個“邪惡的共產主義恐怖分子”長成什么樣子,但我卻空手而歸。
在軍隊生活結束后,按照一個年輕南非白人的正常軌跡,我得以進入首都比勒陀利亞的一所大學學習。我的生活開始發(fā)生巨大的變化。非洲民族議會組織不斷加強同當局的武裝斗爭,以失去生命為代價的真實的恐怖襲擊開始了。
在曼德拉進入監(jiān)獄之前,非洲民族議會組織的斗爭還主要集中在反對人身傷亡的威脅及破壞。但作為一個被監(jiān)禁的人,盡管襲擊不斷加劇,曼德拉仍然保持了自己的清白。他以一位傀儡領袖的身份,和這些壞事情聯(lián)系在一起。這實際上反而打開了他身上的枷鎖,然而當局者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是在大學的時候才逐漸了解安全警察是如何深入地滲透到了社會的每個角落。我很快懷疑并隨之發(fā)現(xiàn),有些我的同學已經開始為安全警察工作。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和安全局的首領處于僵持狀態(tài),那是因為我在去英國的旅途中領到了一件釋放曼德拉的T恤。但實情卻并非如此。我的T恤前面寫著“釋放曼德拉”,背部卻寫著“伴隨著你點的每一瓶酒”。這是一種誘餌推銷法,這里的“曼德拉”不過是為吸引眼球而已。
誠然,沒有人相信這件T恤是作為誘餌促銷,它足以使我遭到逮捕。當時還有些別的T恤寫著,諸如“幫助警察,打倒你自己”之類的標語。于是我的學校強行禁止學生穿任何有標語的T恤。但我卻拒絕不再穿這件如今已經磨破的衣服。我和我的一些同學威脅要發(fā)動暴動,學校管理層最終同意對我的T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件T恤上是一張粗糙的、無法辨認的曼德拉臉的畫像。我們仍然沒有看到過一張他的照片,而這,就已經是我最近的一次看到他的樣子。
早在1985年,關于南非最受輕視的總統(tǒng)P.W. 波塔將宣布釋放曼德拉的謠言開始四處傳播。波塔的演講也因此受到萬眾期待。事實上,外交部長鮑達已經計劃好在演講中引用“跨過盧比肯河”這句習語,即暗指這個重大的宣布。但由于不明原因,波塔改變了主意,刪掉了很多人原以為他會宣布釋放曼德拉的這一段落,只保留了“盧比肯河”一句的引用,它像一個無助的遺孀,成了一行既無關聯(lián)又無意義的表達。
相反,這場搞砸了的發(fā)布會更增強了曼德拉的力量,他就像是籠中日益壯大的大象,政府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他才好。
那是一段當學生的最好時光。我們找到了抗爭的理由,無論白人黑人都這樣去做。我當時的女朋友不止一次地會突然消失幾天,因為她未經允許就參加了在比勒陀利亞大街上的游行。在開普敦,我現(xiàn)在的妻子,當時也是一個學生,已躲避政府許久,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沾滿了紫色的染料。政府的一個陰謀詭計是,將水炮裝滿紫色染料以便更容易逮捕到后來的游行者。然而干炮走火了,這個荒謬的計劃不僅摧毀了很多古建筑,也令游行的隊伍更加沖動。尤其在國際社會看來,南非政府看上去越來越愚蠢了。第二天,一長條的涂鴉出現(xiàn)在墻上,十分扎眼。上面寫著,“紫色人群將展開統(tǒng)治”。
釋放曼德拉的呼聲愈演愈烈,但不幸的是,當局者就像牌技很差的玩家,給釋放曼德拉加上了一個條件:他必須宣布放棄暴力。我當時在思考的問題是,我們是否也會廢除暴力?但我其實想多了。曼德拉的回答十分清楚:只能是無條件釋放。他開始發(fā)號施令,他已經成為了當局曾經最想打壓的領袖。政府其實是被他們自己的行為囚禁住了,因為沒人可以隱瞞真相。
現(xiàn)在,曼德拉變得更老更弱,他們害怕他會在監(jiān)獄中死去,這可能會給這個已經在戰(zhàn)火中的國家?guī)砀y以想象的災難。
曼德拉開始在他那個多風的小島上發(fā)號施令。他在總統(tǒng)波塔的請求下與其秘密會見,但他們沒能成功說服他進行合作。曼德拉知道這是他們政治上的徹底失敗。政府開始小心翼翼地對待他們的首席囚犯,滿足他的全部需求。他從島上搬出,政府在維克托韋斯特監(jiān)獄的土地上為他建了一所房子。難以置信的是,不止一次,他們在陪同他從醫(yī)生那返回監(jiān)獄時停下車去抽煙,卻將他放在車后座。曼德拉可以輕易控制當時的情形,很簡單就能離開。但他沒有選擇這樣做。因為這還不是離開的最佳時機。更匪夷所思的是,政府禁止出版他的肖像實在太成功了,以至于他坐在窗子開著的車后座等待時,沒人認出來是他。他肯定已經想到過了,這就是掌握實權的感覺。
年輕的學生,包括我,開始感覺到改變之風。歌曲和報紙都找到了反抗出版限制的方法,就像我穿著我的T恤蒙蔽我的學校那樣。音樂家丹·海曼創(chuàng)作出的一首流行的“哀悼”歌曲,就是對于種族隔離制度和曼德拉遭禁閉的諷喻。這首歌得以通過用唱片的方式播放,因為隱喻總是很難禁止。此外,這首歌還包含了一絲Nkosi Sikelel iAfrica的旋律,這是被禁止的對于非洲民族議會的頌歌。出于某些原因,這首歌還是通過了審查。大概,那些審查官已經五音不全了吧!約翰尼·克萊格,因祖魯音樂聞名于世,之后也寫了一首歌,贊美了曼德拉的氣節(jié)(注:在20世紀80年代以及南非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約翰尼·克萊格將南非著名部族祖魯族的傳統(tǒng)歌舞注入歐洲風格,創(chuàng)建Juluka樂隊,在南非和世界各地巡演)。歌的名字叫做Asimbonanga,意思就是,“我們未曾見到他”。歌詞寫著,“我們未曾見到他,他還在那兒,在他被關押的地方。”意外的是,盡管有這些言語,這首歌也沒被禁。
我,或是我們這輩的其他人,也仍然沒有見過他。我們未曾見過這個因為他在監(jiān)獄的長久堅持而使抗爭不斷變得合理的人。
在離開政界多年以后,F(xiàn).W.戴克拉克還是回來了,守衛(wèi)也變了,波塔被取代了。波塔剛好患上中風,而籠中的大象最終變成了更為強大的恐龍。南非在國際上極端孤立,而國內的“煤渣爐”也已經要“刮”起來。戴克拉克別無選擇,只能做出改變,否則這個國家將會燃燒起來。于是,90年代初,他宣布解除對所有政黨的禁令。
同年2月11日,他宣布釋放曼德拉。
自從查爾斯王子和戴安娜結婚之后,這個國家的人們再也沒有如此緊緊地盯著他們的電視,只希望看一看曼德拉的樣子。我也是。
這一天到來了。他與他的妻子手挽手,走出了監(jiān)獄(這一年,他71歲)。第一眼看去,我們如此震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被妖魔化的男人看上去并不邪惡,反而高大、英俊、溫暖,熱情洋溢,眼中飽含愛與原諒。整個國家為之瘋狂了。
他在開普敦的一個陽臺上進行了第一次激動人心的演講。他沒有號召黑人殺死白人,也沒有暗示這么多年對他、他家人和人民的不公正對待,相反,他開始進行和解,而這正是這個國家當時所急需的。這也成為了傷口愈合的開始。
盡管如此,并非所有人都感到高興。在我當時居住的公社,人們對于戴克拉克所做的事情展開了白熱化的爭論。很多南非白人,其中有一些和我同住一個學生宿舍,深深覺得自己被背叛了。但大勢所趨,無法逆轉。我和很多人一樣欣喜若狂,我們反而在想是什么讓政府花了這么長時間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大選那天,選民隊伍蜿蜒數(shù)百米。很多從未投票過的老人,很多甚至沒有想過有可能參與到投票中的人,都變得熱心起來。整個國家彌漫著希望。非洲民族議會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獲勝。
之后舉行的曼德拉的就職典禮是一個值得銘記的日子。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集到當年策劃出種族隔離制度的同一棟建筑前。當年在阿姆塔塔院子里玩耍的搗蛋年輕男孩Rolihlahla,在開辦了一家非洲黑人所擁有的法律事務所后開始使用英文名納爾遜,之后為藏身使用了化名大衛(wèi),再后來被美國《時代》周刊譽為“黑色海綠花”(Black Pimpernel),現(xiàn)在他正使用一個更幸運的稱呼,那就是南非共和國總統(tǒng)。
現(xiàn)在,他的照片變得隨處可見,令我想起我曾如此誠摯地想要找到他的照片。比如這個年輕男人擺著拳擊的姿態(tài),瘦削又英俊的黑白照片;這個衣冠齊整的年輕男人結婚那天的照片;還有他在羅本島打碎禁錮,經過證實并非惡魔,而是一個真正的人的照片。在這所有的照片當中,有三樣東西熠熠奪目:他那如同甘地般的謙遜,他和藹而寬容的眼神,他那使人敵意全無的微笑。
當看到他在宣誓就職時不斷重復著誓言,整個國家人民的眼淚都在眼眶打轉。他,曾是一個名字不可被言說的人,現(xiàn)在,我們可以大聲地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