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強：臺中市長的治理之道

蘇潔

胡志強遠遠地走過來，盡管因幾年前的中風左腳微跛，卻走得比常人還要快些。龍應臺說，這樣的胡志強看起來“特別憨厚”。盡管民進黨有些人不這么友好地看待，胡志強也是一句“政治是一時的，友誼是永遠的”，一如既往地小事化了。

胡志強乍看起來很平常。身材不高，稀疏的頭發，一身利落的淺黃色公務衫，有力的握手，干練的做派，些許源自父親的軍人氣質。67歲的胡志強和在政壇摸爬滾打數十年的“老江湖”并無兩樣。

只是一開口，不時蹦出的玩笑讓他氣場全變，儼然外界形容的那個“能在演講時爆笑全場的票房明星”。

有人評價胡志強“在政壇沒有敵人”。在牛津念博士的時候，能把自己的家變成臺灣同鄉會；回臺灣中山大學教書時，被舉薦擔任李登輝的翻譯而進入政壇；后來成為“駐美代表”、“外交部長”；再到轉戰臺中，做了13年市長的胡志強，像拿捏口中幽默的分寸一樣，拿捏著政途上的每一個機會。

每次臺灣“行政院”要換主角，胡志強總是外界盛傳的熱門人選。而高雄市長、國民黨主席、參加臺灣“總統”大選，這些有可能寫進胡志強政治生涯的選項，總是在各方利益的權衡下最后被Pass掉了。面對一些請他參選的聲音，或者媒體的疑問，胡志強總是“太極式”回應，“我沒有其他打算。我個人的政治得失不重要，重要的是藍營的香火要持續下去。”

于是，臺中市長，胡志強踏踏實實做了13年。而2014年備受矚目的臺灣地區“五都選舉”爭奪戰，胡志強是否會繼續代表國民黨“決戰中臺灣”，成為外界最大的猜測。

在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綠營三強林佳龍、蘇嘉全和蔡其昌已經虎視眈眈，積極準備搶攻臺中。而來自藍營的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影響對手的排兵布陣。此時的胡志強似乎仍在等合適的時機“松口”。

“現在還沒有決定是否參選，年底之前應該會有確切的消息。我也在猶豫，不做覺得對不起選民，繼續做，還需要家人繼續的體諒。我沒有那么大的野心，還是力求把事做好吧。”胡志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語氣中帶著點唏噓，“我在臺灣從政也有20多年咯，家里小孩一眨眼都長大了。當年沒時間陪他們，現在他們沒時間陪你。我說臺中是我政治生涯的終點站，這不是假話。”

國民黨的一張“鬼牌”

臺中市政府大樓中央鏤空造型的四圍，是共十層的辦公區域，紅白色調對比鮮明。其中一面墻并排著四部電梯，可以直通不同的部門。各部門的標識、分布地圖清楚地展示在視線所及范圍。開放式的工作區域方便人們進出，西裝革履、掛著胸牌的工作人員行色匆匆。

不了解的人會以為走進了某個大公司，高效、專業。而這樣的風格，似乎與胡志強提倡的氣質不謀而合。始終宣揚“市政如市場，市長如店長”的胡志強，總希望把臺中經營得有些不一樣。

“臺北的政治、金融影響力無可比擬，高雄的工業、貨運發達，我們不去比他們的長處。臺中要發展自己的氣質。一個城市，沒有特色就沒有舞臺。”胡志強說。

于是胡志強提藝術、提創意、提生活方式，努力讓文化復興臺中。這個想法，他13年來一直在努力踐行著，也在向外界證明，當年將胡志強“下放”到臺中，國民黨這步棋，沒有走錯。

2000年，胡志強參選臺中市市長。當時，國民黨在“總統”大選中敗給民進黨，拱手交出了執掌50年的政權。而無論在黨內外都“名聲不錯，關系很廣”的胡志強，主動請纓南下參選，為國民黨守住一方疆土。

競選市長，胡志強的“劣勢”不可謂不明顯。早在作為臺灣“外交部長”東奔西跑期間，胡志強就落下了不少病根，健康堪憂。而一向看重“形象分”的選舉，似乎也不會對這位頭發日漸稀疏的政治人物有所青睞。加之在臺中并沒有多少民意基礎，胡志強輸贏難卜。

但說他是國民黨的一張“鬼牌”，一點不為過。胡志強總是能把自己的劣勢變成優勢。

當年的競選海報，至今掛在胡志強的會客廳里。三張海報，第一張是露出一半的太陽，旁邊是胡志強露出一半的圓腦袋，頭發稀疏，額頭卻锃光瓦亮；第二張是露出一半的地球，旁邊是胡志強露出一半的圓腦袋；第三張是露出一半的臺中特產太陽餅，旁邊是胡志強露出一半的圓腦袋。

可以想見，當年這些海報掛在臺中的大街小巷，是何等妙趣橫生。而原本有可能變成競爭對手攻擊點的劣勢，反倒成了胡志強的特色。這樣樂觀的調侃，放低身價的大度，為胡志強贏得了不少好感。

盡管如此，最開始胡志強的民調并不高，低于原臺中市長、民進黨參選人張溫鷹近20個百分點。“只要有跟選民面對面的機會，就是演講，10個人我也去，8個人我也去，200個人我更去。”胡志強回憶著選舉10個月的經歷，直呼不易。到投票前一天，胡志強民調領先20個百分點，最終“綠營變藍天”。

而他也經常以自己為例鼓勵身殘人士，“我腳不好，都做市長了。千萬別放棄！”

做了市長的胡志強穩扎穩打，并在第二任期獲得了臺灣縣市長滿意度、清廉度第一的排名。2010年英國精英雜志Monocle（意為單片眼鏡）評出的“世界十大市長”中，胡志強也榜上有名。該雜志贊揚胡志強把臺中市從曾經的高犯罪率、色情文化泛濫的城市，轉型成為“文化滲透至各層面”的城市；甚至臺灣的大學生，也評他是“最具創意的市長”。

為推廣張藝謀《圖蘭朵》在臺中的演出，犧牲“色相”自扮圖蘭朵；北上宣傳臺中燈節扮演“霹靂虎”、為推廣消防安全出演消防員、參加反貪污游行演包公，頗具娛樂意識的胡志強，“看我七十二變”的本領在臺灣政界也是名聲在外。

一個城市的“突圍”

2002年8月，胡志強在美期間中風，導致此后腳一直不好。當時，他在為古根海姆美術館來臺中建館案赴美商談。這個幾乎賭上胡志強政治生命的案子，最終胎死腹中，卻成為不得不提的一筆。

2001年，初任臺中市長的胡志強為了創造臺中的文化面孔，力邀古根海姆美術館來臺。

“美國的古根海姆美術館很有名。它在歐洲設了一個分館，在西班牙畢爾巴鄂，把那個城市變成歐洲旅游最熱的景點。那個美術館蓋得也很特別，用地標性的建筑改變了一個城市的風貌。所以我去爭取古根海姆，爭取了世界三大建筑師，我要給臺中一張文化的臉。”胡志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是他來臺中后，在文化上做的第一件大事：打造亞洲的畢爾巴鄂。

做了多年“駐美代表”的胡志強，憑借自己的人脈和誠意，讓臺中在眾多國際城市中勝出，被選為古根海姆美術館亞太分館的落腳點。原本皆大歡喜，臺灣內部卻出了問題。

獲得古根海姆首肯的胡志強，興沖沖地回臺灣準備“支票”。但高達52億新臺幣的預算案，卻遭遇困難重重。

如此高額的費用，臺中一己之力顯然無力負擔，預算案首先在臺中市議會被否決。胡志強只能將希望寄托于“中央”，并公開表示希望見“總統”陳水扁。“中央”的回復是，“保留了預算案”，但沒了下文。

直到2004年，臺灣大選在即。陳水扁在一場造勢活動中公開“喊話”胡志強，表示如果胡志強能夠支持泛綠候選人在“國會”過半，他保證擺平“立法院”，支持古根海姆計劃，并即刻安排見面。

一時間，全臺媒體都將目光投向胡志強和他的古根海姆，而陳胡二人“密會”的傳聞四起。一向云淡風輕的胡志強，除了歸咎于臺灣的“選舉語言”外，也拿自己開了把玩笑，“不要把建設和選舉扯在一塊，好像我是身價50億，最貴的牛郎一樣。”

胡志強拿不出錢，古根海姆最終去了阿布扎比。“人家有錢啊。”一向政治樂觀的胡志強感嘆，難掩失望，也無奈臺灣選舉政治的另一面。

“用我算你命好，你找到我我就拼命。”胡志強半開玩笑地總結自己的從政態度。這話不假，古根海姆的失利并不妨礙胡志強賣力推廣臺中。

世界三大男高音來臺灣開演唱會，去了臺中；張藝謀的《圖蘭朵》到臺灣演出，也選擇了臺中；著名歌手Lady Gaga在臺灣只開了一場演唱會，地點在臺中；日本建筑師伊東豐雄設計的大都會歌劇院，最終也落戶了臺中；最近與李安合作的電影《少年派》獲了奧斯卡獎，“臺中”這個名字通過奧斯卡轉播傳遍了世界。

這背后，是胡志強不斷的嘗試和不斷動用自己積累的人脈。“不是我吹噓，我這方面（指積累人脈方面）還是挺強的。”胡志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也許正是因為臺中的先天條件不那么好，很多機會才需要“創造”。“就像我當初追曉鈴（胡志強太太）一樣，我條件不好，可是我很努力。”

胡志強的確比一般的臺灣縣市長更“敢闖”。2005年，胡志強成為第一個“登陸”的臺灣市長，也是繼時任國民黨主席連戰及親民黨主席宋楚瑜后，第三個與北京“親密接觸”的臺灣政治人物。

這位應邀赴北京參加“世界市長論壇大會”的臺中市長，帶著十大箱特產就來了。當天參加會議的各國市長，個個西裝筆挺。一身便裝的胡志強一亮相，差點被誤認成某個巡視會場的中共高干。

當被問起對北京的印象，北京出生的胡志強自然也很懂如何拉近距離，“熟悉中幾分陌生，陌生中又透著熟悉。”上節目，接受媒體采訪，到處發放太陽餅，胡志強的北京之行可謂“主賓盡歡”。

很懂“軟實力”的胡志強，也并非一路歡歌。

臺中治安狀況不好，胡志強入主后，一直在努力改善治安，犯罪率有所下降。但2010年“五都選舉”前發生的翁奇楠命案，還是將胡志強推上了被質疑的風口浪尖。

據香港《文匯報》報道，“2010年5月28日，臺中市爆發黑道開槍尋仇，槍手光天化日下，闖入黑道頭目翁奇楠經營的公司，朝翁某及其友人賴榮振連開十多槍，翁某眉心、腹部中彈不治；賴某頭部中彈生命垂危。”這一黑道公開尋仇事件，一時轟動臺灣，并引發臺中市市民安全憂慮。

“我絕不因黑道而下臺，不會被黑道毀掉。”“等著看吧！馬上會有一場腥風血雨。”胡志強在隨后上談話性節目接受民眾電話連線時，放出狠話，立志要當第一個解決黑白勾結文化的地方首長。

隨即，被影響到生意的臺中八大行業（視聽歌唱業、理發業、三溫暖業、舞廳業、舞場業、酒家業、酒吧業、特種咖啡茶室業）業者放話，表示要讓胡志強“沒工作”。

立志改善臺中治安名聲的胡志強，自然不會示弱。發生在市長選舉節骨眼上的翁奇楠案很快告破。

陳水扁當年在獄中的“阿扁札記”里，有這么一段記載，“胡志強能夠擺脫翁奇楠命案所衍生的治安危機，十分了不得，民進黨要想贏得臺中比較困難。”

事實證明，抵住壓力、不肯走中間路線的胡志強，再一次贏得了民心。對于因治安問題而恐慌的臺中市民來說，再沒有比“堅決打黑”的領頭人更能讓他們安心的了。當年年底，胡志強連任成功，并成為臺中縣市合并后的首任“大臺中”市長。

有感虧欠，選擇留守

臺中縣市合并后，胡志強的市長更難做了。

治安問題仍是頭疼，縣市合并后資源分配、整合仍待磨合。而發生在2011年的臺中阿拉夜店大火事件（造成9死12傷），讓胡志強的聲望一路走低，還差點被“監察院”彈劾。

2012年臺灣《天下雜志》的縣市長滿意度調查中，一向領先的胡志強，竟排到了20名。對此，胡志強坦言“很傷心”。

“外界說我是五星市長變三星市長，我真的退步了嗎？”自認“更努力”的胡志強，也有疑惑。疑惑時也忍不住開炮，“當局遲遲不修正‘公債法，現在升格直轄市了，就應該有直轄市的‘課本和‘制服。”盡管為自己叫屈，胡志強還是表示，不管公平不公平，自己努力就是了。

說到底，胡志強也是個性情中人。

2006年，為了給國民黨高雄市長候選人黃俊英站臺，胡志強夫婦遭遇了一場改變命運的車禍。結束高雄行程，趕回臺中參加晚上活動的途中，車子被一輛失控小客車攔腰撞擊，當場側翻。

胡志強的狀況還好，太太邵曉鈴卻嚴重受傷，昏迷不醒。經過全力救治，邵曉鈴左手截肢，但總算過了生死關，卻還要再過“植物人”關。醫生說熟悉的聲音和音樂能夠有助病人恢復意識，胡志強就帶一雙兒女錄制了“對媽媽說的話”，背景音樂是車禍前邵曉鈴最愛聽的歌，《今天我要嫁給你》。

“Shirley， 你好嗎？我們出了點意外，經過所有的治療和處理，你的狀況非常、非常好。你生病期間，好多人關心你喲！你曉不曉得，全世界都有人給你寫信、打電話來祝福你。你會很快好起來，只是休息一下嘛！這有什么了不起，對不對？我答應你，有任何事情都替你解決，等你醒了，我們再來解決別的問題，你現在就好好休息，聽聽歌。

……

國寧、崇齡、偉靈、保琳（邵曉鈴的兄弟姐妹）全都來陪你了。你老爸爸也很關切，他現在天天上電視，比你還紅，你要趕快好起來，我們來跟他比一比。加油！”

錄音里的胡志強，聽起來堅強、輕松，一如既往地開著玩笑。但誰也沒把握邵曉鈴一定會醒過來，胡志強不知道偷偷抹了多少次眼淚。

車禍震撼臺灣政壇。島內藍綠政治人物紛紛前往探視或表達祝福。民眾的行動也讓胡志強感動。“那段時間，臺中大街小巷掛滿了希望曉鈴早日康復的條幅。不分藍綠、宗教，市民自發為曉鈴祈福，讓我覺得很有力量。”胡志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那段時間胡志強幾次想退出政壇。直到邵曉鈴恢復了意識，回到正常生活，有感自己“虧欠”外界的胡志強，還是選擇了留守。五星也好，三星也好，“總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讓人家開心。”胡志強說。

去年，胡志強和邵曉鈴皈依了佛教，皈依大典是星云法師主持的。“五年前的車禍，星云法師多所關切。”這讓胡志強覺得是冥冥中的召喚。他會客廳的門口位置，掛著星云法師的贈字“有您真好”，每次出門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