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像許多研究者所意識到的那樣,近代中國所有問題都是因為中西交往而引起的。假如西方人沒有東來,沒有鴉片貿易,就不會有鴉片戰爭,就不會有后來的變化,中國還會在原來的軌道上穩步發展,中國人還會享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令西方人羨慕的田園生活,恬靜優雅。然而,因為西方人的東來,中國的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究竟應該怎么看近代中國的改變,這種改變對于中國來說究竟是好還是壞?一百多年來,史學家們意見不一,相當一部分人認為西方勢力東來就是殖民就是侵略,就是對中國的傷害。然而也有一部分史學家不這樣認為,他們從世界史、全球史視角,從人民本位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建構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解釋體系、敘事框架。這個體系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現代化史觀”,或“現代化敘事”。
“現代化敘事”開山祖師為蔣廷黻。蔣廷黻是現代中國學術史上失蹤已久的人物。他之所以“被失蹤”,主要是因為他不僅在1949年之前學者從政,出任蔣介石政府一些重要職務,而且在1949年之后長時間擔任臺灣國民黨當局駐美“大使”和“聯合國代表”,繼續替蔣介石說話,直至1965年在美國逝世。
蔣廷黻的“現代化敘事”并不復雜,這個敘事所要解決的就是怎樣描述過去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的歷史。
按照我們熟悉的歷史觀,過去三百年是西方勢力入侵中國的歷史,是中國人民奮起反抗的歷史。因而近代中國歷史的一條主線就是侵略與反侵略的歷史。這個敘事一般被稱為“革命敘事”,反映了近代中國歷史的一個重要方面。依據“革命敘事”,近代中國三百年、兩百年,尤其是最近一百年,充滿悲情,不僅國內的“封建主義”、統治階級壓迫人民,而且外國資本主義、帝國主義也與國內舊勢力合謀欺壓人民,再加上后來的“官僚資本主義”,構成了中國人民身上的“三座大山”。這是“革命敘事”要旨。
如果從歷史發展順序說,“革命敘事”來源于“現代化敘事”,是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近代中國歷史的體認,是對“現代化敘事”的批判與超越。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蔣廷黻的“現代化敘事”,中國馬克思主義者也會構建一個屬于自己的近代中國歷史敘事模式,但可以肯定的是,沒有“現代化敘事”的影響,馬克思主義“革命敘事”一定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呈現,不會與“現代化敘事”處處相反。
蔣廷黻的“現代化敘事”究竟要解決什么問題呢?簡單地說,就是要回答:中國能現代化嗎?
根據蔣廷黻的研究,近代中國原本可以不發生問題,中國原本可以在王朝政治、帝制架構中繼續存在,只是因為英國工業革命。這場革命引發了巨大的產能過剩,消除了人類先前對生存能力的恐懼,并激發了西方人對外擴張的本能。西方人在工業革命之后的擴張,不能完全從惡的層面去理解,他們除了市場、資源企求外,其實也是一個雙向的互惠互利行動。
蔣廷黻認為,近代中國不管面對多少困難與問題,但走向世界,不斷拉近中國與世界之間的差距,始終是近代中國的主題。中國在過去或許確實有著自己漫長的歷史傳統,但是到了近代,錯過了工業革命,錯過了啟蒙運動,中國不是近代世界規則的制定者,只是世界一體化過程中的遲到者,因而中國在發展過程中不是要挑戰世界已有規則,更不能對這些規則采取非理性沖撞,或魯莽顢頇式的摧毀,而是應該引導國民盡快接受,盡快適應這些規則,盡快讓中國和世界一樣,和其他民族國家一起發展,共同進步。
中國有輝煌的過去,也會有輝煌的未來。按照蔣廷黻的研究,只要中國能夠很好地引導國民盡快確立世界一體化新認識,積極介入國際一體化新生活,盡快與世界同步發展,與世界一致,中國就能重建輝煌,重現盛世。中國只有與世界一致了,才能說得上別致。在蔣廷黻看來,最民族的一定是最國際的,最國際的也一定會體現最民族的一面,一致而又別致,是現代中國唯一出路,這是沒有辦法的選擇,這也是胡適說的只有“充分世界化”,才會有真正的中國特色。中國特色,如果不能經受充分世界化的洗禮,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特色。
中國能現代化嗎?這是蔣廷黻、胡適那代人的問題,中國過去30年變革進步的歷程,部分地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以后的努力,還要繼續回答這個問題。
馬勇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