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智慧
一場春雨降臨長三角平原,麥子已長到一巴掌高,從張小弟家窗戶望出去,滿目青翠。張小弟在農機庫房里邊抽煙邊干活的時候,妻子王引芳坐在堂屋地上,全神貫注織十字繡。農閑時候,風調雨順,除了保養一下拖拉機和收割機,張小弟沒別的正經事做,198畝農田可以悉數交給老天。
張小弟夫妻是這片總面積198畝的家庭農場的承包人,也是唯一的勞動力。在上海市松江區泖港鎮,像他們一樣的家庭有162戶,承包土地的面積從80畝到200多畝不等。家庭農場,顧名思義,即是以家庭為單位經營的農場。
松江區農委通過書面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家庭農場是古今中外最普遍、最有效、最有生命力的農業經濟形式。以家庭作為農業的基本經營單位,使勞動者具有很大的積極性和靈活性,適應自然和活生生的農作物。”
張小弟今年49歲,他摸索出的一些種田竅門已經在田間流傳。比如:6月10日前播種的水稻一定會高產,畝產1200斤以上。超過6月10日播種,就要差100斤~150斤。水稻在開花繁育期,不能噴除草劑,否則會傷苗。黃橋村管農業的副主任陳繼明說他是“用腦子種田”的人。像所有的老莊稼漢一樣,張小弟除了會種田,身兼多種技能。他16歲學做泥水木匠,21歲在部隊里學會開汽車,退伍后跑了幾年運輸,又回到大隊里的“農機服務隊”開拖拉機。無論在外面跑多遠,他最終總會回到黃浦江邊這片膏腴之地。他深信這是他的命運。
2012年中央一號文件中,首度出現了“職業農民”的字樣,進入2013年,“家庭農場”又成為中央一號文件的主題詞。
追溯起來,張小弟可能是最早的家庭農場主之一。1997年,他所在的范家村全部農田都種了涵養林,于是張小弟在鄰村承包了160畝農田,開始規模化種植。
時值1990年代末,毗鄰上海大都會的農村,首當其沖受到工業化、城市化沖擊,大部分青壯年農民都離開土地,到工廠打工。登記在他們名下的土地,或者棄耕,或者流轉,到1999年,松江區大量農田無人耕種,為村集體所掌握。本地人愿意種田的越來越少,越來越老,隨著老農民因高齡失去勞動能力,更多的土地無人耕種,土地承包租金便宜得“幾乎白給”。
黃浦江畔土地肥沃,租金低廉,吸引了大批張小弟這樣的種田人。2012年末,松江家庭農場總數達到1206戶,經營面積13.66萬畝,占全區糧田面積的80%。同時,糧食生產率獲得了提高,水稻畝產比“十五”期末提高了38公斤。家庭農場已承擔了松江區大部分糧食生產職能。一個家庭農場生產的糧食,可以養活344人,一個家庭農場生產的豬肉,可滿足3191人的吃肉需求。
在討論家庭農場經營土地規模時,松江區農委表示,農場經營的土地規模,既要讓一戶家庭能夠耕種得過來,也要保證他們以此規模能獲得比較體面的收入。在家庭農場創立之初,松江區一位官員表示,“家庭農場農戶從事糧食生產的收入得比他們打工的收入高一倍,否則沒人干。”
據了解,上海松江區農村的耕作水平較高,已基本實現全程機械化,按照戶均2~3個勞動力,并在農忙時雇一個工的情況下,單個家庭最多可以耕種300畝土地。另一方面,從土地經營收入方面考慮,上海農民夫妻一年的務工收入4萬~5萬元,要使家庭農場獲得體面的收入,家庭農場的人均收入要達到8萬~10萬元的話,家庭農場的經營規模就要在80畝以上。基于以上考慮,松江區確定家庭農場的“適度規模”在80畝~150畝之間。
80畝~150畝“適度規模”的設定,緣于松江區農委對農民現實生存狀況的判斷。

松江區農委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農民增收的根本途徑只能靠專業化、規模化才能效益最大化,所以我們要發展家庭農場。”
張小弟擁有三臺拖拉機和兩臺收割機,耕種自家農田之余,也為周邊區域的家庭農場提供農機服務。2012年,張小弟種的水稻平均畝產1250斤,每畝純收入700元~800元。同時他的農機共為其他800畝耕地提供了服務,每畝農純收入40元~50元。兩項收入相加,夫妻二人年純收入達到20萬元左右。
黃橋村管農業的副主任陳繼明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張小弟夫妻的人均收入已經超過了當地公務員平均收入,“但我不眼紅,他(張小弟)的工作做好了,說明我的工作也做好了。”
《中國新聞周刊》在松江區農委了解到,松江多數農民已轉移至二三產業,2012年一般農民收入不到1.8萬元。家庭農場去年人均3萬元,而種養結合的家庭農場,種糧加上養豬的收入,人均收入5萬多元,已經大大超過普通農民收入,家庭農場主已經獲得比較體面的收入。如果加上政府各項惠農補貼,收入更加可觀。
隨著家庭農場收入日漸“體面”,每個家庭農場主都“笑嘻嘻”。但同時,圍繞家庭農場的競爭也日益激烈,跟家庭農場(2007年)剛開辦時截然不同。2008年推行家庭農場時,報名者很少,只要申請,就可以成為家庭農場主。但到了2011年,申請成為家庭農場主的農戶遠多于實際需要戶。
在新浜鎮的文華村,2007年經過村里動員,才有9戶家庭報名組建了9戶家庭農場。到2011年,有70戶報名,村里最終只能選29戶組建家庭農場。
泖港鎮農業技術服務中心副主任梁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整個泖港鎮的家庭農場申請戶是實際需要戶的2倍有余,所以每當挑選新的家庭農場戶時,淘汰率過半。村一級有時實在為難,只得通過“抓鬮”來解決,或縮短承包期,讓候補戶也能有機會。
體面的收入也吸引了外省的種田人。
他們多來自安徽,舉家來到松江區的浦南農村,賃田而耕。外地農民以家庭為單位來到松江,每年跟村委簽協議,承包二三百畝地的耕種權。他們就在村里租一間廢棄倉庫居住,成為土地的臨時主人。
僅僅幾年間,松江區80%的農田都被外地農民承包耕種。但是,由于承包期限太短,缺少長期穩定經營預期,外地農民把農田只是當作生產糧食的機器,求索無度。本地農民種田,遵循“稻麥兩歇”原則,同一塊地,今年種一季稻,明年種一季麥。外地農民則是“稻麥兩收”,五月割了麥,接著種稻,一年收獲兩季。同時,為保證土壤肥力,無限量地投施化肥,造成土壤板結越來越嚴重。當地農業部門意識到,這種“掠奪式耕種”將使得這些農田肥沃不再,長此以往,歷經數千年農耕文明依舊充滿生命力的土地,將變成一場生態災難。
外地農民其他的“劣跡”也愈加不能被本地人忍受。他們使用國家禁止的劇毒農藥,用過的農藥瓶隨意丟棄。他們的生活場所、制造的生活垃圾跟本地農村面貌格格不入。在外地農民進軍松江的10年間,幾乎每個村都發生過外地農民收獲后拒交租金潛逃的案件,當辦案民警找到外地農民老家時會發現,家徒四壁的茅草房里,住著兩個龍鐘老人。案值不大,最多二三萬元,遂不了了之。
2007年下半年,秋天的麥種還沒有播下時,松江區出臺的一條農業產業政策對外地農民關上了大門。這一年,松江區試推行100畝~150畝的家庭農場,只許把土地承包給擁有本地農村戶籍的人。到2009年底,外地種養戶基本在松江區消失。
作為本地農民,張小弟坦言,自己本是種田為主,所以沒有任何猶豫,但加入家庭農場計劃后,他發現條條框框真不少。其中讓他疑慮的一條是,家庭農場不允許聘用家庭成員以外的人員來工作。
糧食連續9年量價齊漲
2012年全國糧食產量實現創紀錄的“九連增”,總產量達到了58957萬噸,比2011年增加1836萬噸,增長3.2%;比2003年增加了15887萬噸,增長了36.9%。但與此同時,2003年以來,糧食價格也出現連續9年上漲,2011年糧食價格是2002年的2.03倍,年均上漲8.2%。這表明糧食的供求關系沒有發生根本性改變,仍然呈現緊平衡的狀態。
根據張小弟的經驗,農忙季節不請人是干不過來的。現在種200畝地,雖然全程機械化,但有些工作還是要人工來做。比如平地,用機械平整土地,的確干得很快,張小弟專門發明了一種“平地機”,效率很高,平整100畝農田,靠人工要30個人花一星期,而“平地機”只要一個人開著拖拉機干兩天。但是機械作業也有短處,地的邊邊角角機械夠不著,還要人工去鏟平。
再比如打農藥和除草劑,他仿照日本農民的做法,發明了一種自動噴灑機,但是“機械打藥水的效果不如人工,在草沒長出來的時候,人工背著小藥箱,打一次就基本殺滅野草,機械沒那么精確。”就算兩夫妻齊上陣,200畝地也沒法短時間內干完,誤了農時,藥就白噴了,“不請人怎么行?”
在請人工的問題上,張小弟的疑問很快就消散了,區政府細化了家庭農場政策規定,農忙季節可以臨時性聘用短工,但不允許“常年雇傭外來勞動力從事家庭農場生產經營活動”,“家庭農場必須親自耕種,不得把所經營的土地轉租、轉包、轉讓”。一經發現,來年即取消家庭農場經營資格。
松江區政府還對家庭農場設置了詳細的考核標準。家庭農場要服從鎮、村安排的種植計劃,不得擅自改變土地用途;按照農技部門要求實施種植管理,生產技術和田間管理要達標;甚至對田間地塊的平整、美化都有具體要求。
張小弟連續做了6年家庭農場主,每年考核均為優秀,張小弟對考核流程幾乎倒背如流。他回憶道:“每年五六月份,黃橋村的老干部來農場進行第一次考核。8月份,鎮農業技術服務中心來考核田地的壟溝清理、園藝化;9月份,區農委組織技術人員來進行考評,重點考核農田產量、管理水平等,90分以上才能繼續經營,搞得一塌糊涂就要面臨淘汰。”
泖港鎮規定,家庭農場經營管理不善,連續兩次考核不合格或連續三次考核為基本合格,就會取消家庭農場資格,任何損失由經營者承擔。
“搞得不好面臨淘汰”說明了家庭農場主的深切危機感,事實上,考核結果除了決定是否延續租憑經營權外,還作為土地流轉費補貼發放額度的依據。松江區政府此前對家庭農場給予每畝200元的土地流轉費補貼,從2012年開始施行新規,100元補貼照舊,另外100元視家庭農場的年終考核結果決定是否發放。
松江區政府對家庭農場設置了高門檻和嚴格的考核標準,考其用意,是把家庭農場的經營權,交給那些具有豐富農業技能和務農經驗,對土地有深厚感情的本地農民,而把那些追逐高補貼、不勤于耕種、不善待土地的人拒于門外。
事實上,松江家庭農場之所以能夠施行無礙,跟該地區土流流轉程度高有很大關系。
松江地處上海近郊,工業化、城市化的程度遠高于其他地方,隨著土地不斷被征收和開發,全區三分之二的農民已經轉為非農戶籍,獲得城鎮基本社會保障,退出土地承包。農村勞動力非農就業率達到90%以上。
從2004年開始,松江區鼓勵農民將土地流轉到村集體,農戶和村委會簽訂統一的《土地流轉委托書》。2009年,松江區對農民土地承包權予以進一步確認后,農民手中的土地更加徹底地流轉到村集體。到2011的12月底,松江區土流轉面積25.1萬畝,全區99.4%的土地已經集中到村集體,為推行規模化經營的家庭農場掃清了障礙。
泖港鎮農業技術服務中心副主任梁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單在這一點上,估計國內其他地區很難復制松江模式的家庭農場。
家庭農場收入高于非農收入,喚起了農民對農業的激情。但農業人口老齡化加劇,讓家庭農場的未來蒙上一層霧翳。
從家庭農場的年齡結構看,據2012年統計,在松江區的1173戶家庭農場中,50歲以上的農場主占61%。同時,初中以下文化程度的農場主占93%。
農業人口的高齡化、低學歷,體現了一代年輕人對農業的遠離。“農業學大寨時,70歲的人還在田里做,改革開放后出生的很多年輕人,已經不會種田了。”張小弟說。
盡管有高收入誘惑,但加入家庭農場的年輕人仍然很少,原因是農業多是高強度體力活,又臟又累,工作環境差。
泖港鎮腰涇村的李春風是當地少有的青年務農者,去年他的父親年滿60,按規定應退出,35歲的李春風決定接替父親承包農場。他為此辭去了合資工廠的工作,并在區政府全額扶持下建造了種養結合的豬欄,替養殖業龍頭“松林公司”養豬,由松林公司提供種苗、飼料、技術,每年養豬1400頭~1500頭,純收入7萬元左右。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隨他走進密封保溫的豬欄時,猛烈的氣味幾乎令人窒息,他笑著說,這可能就是別的年輕人不愿干農活的原因吧。
松江區農委意識到,若要使家庭農場長期保持活力,必須吸引年輕人到農場來。家庭農場主退出機制中規定,“(農場主)年滿60歲就要退出家庭農場經營活動。不得發生名義上由子女簽訂經營協議而實際上由享受退包補助金的老年人或他人代種、代管的行為。”
張小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泖港鎮開農機的人開會時,他發現自己竟然是其中最年輕的。這讓他隱隱擔憂,“如果年輕人都不會開農機,開農機的人必然越來越少,家庭農場不會支撐太久。”
松江家庭農場模式有別于普通農業模式的一個特點就是規模化,而規模化種植是以機械化程度提高為前提的。張小弟說,他現在全程機械化種198畝田,勞動量相當于過去人工種20畝田,如果沒有機械化,一戶家庭兩三個勞動力根本無法耕種這么多農田。
2009年,松林區農委為了滿足家庭農場對農機的需求,成立了農機專業合作社。有農機的農場主,可以帶機入股,沒有農機的人,可以2萬元起帶資入股。
泖港鎮的農機合作社擁有大型收割機38臺,大中型拖拉機69臺,理論上可以滿足每800畝一臺收割機,每400畝一臺拖拉機的需求。
但農機合作社也有弊端,黃橋村管農業的副主任陳繼明說,“二麥(大麥、小麥)收割時,天氣預報3天后有雨,收割后需要在馬路上晾曬兩天才可歸倉,此時大家都在搶收,到農機合作社也只能排隊。沒準一場暴雨后,麥子收不起來,就在秸稈上發芽了。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幾年前金山區就有幾千畝麥子爛在地里。”
松江區農委亦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嚴峻,2012年,他們開始推行一種“機農互助社”,即按照地域相近原則,把相鄰幾戶總面積800畝左右的家庭農場組織起來,共用一組農用機械,組成互助式的合作社。
松江區設想,如果農戶自組織、自投資的互助式合作社能夠成功,政府組建的農機合作社將退出,這種方式更符合農業發展規律。
目前松山區建立了兩個“機農互助社”試點,張小弟就是其中之一。按照區農委規定的收費標準,他為“機農互助社”其他成員提供農機服務時,每天收費200元。松江區政府對“機農互助社”提供政策扶持 ,每畝地提供40元油費補貼。
實際上,松林家庭農場主之所以能夠維持“體面的”收入,巨額資金補貼功不可沒。2011年各級政府向松林家庭農場提供的農業補貼2607萬元,其中來自中央財政的占14%,來自上海財政的占40%,剩下的46%來自松江區財政。在地方財政投入巨額補貼這一點上,松江家庭農場模式很難被國內其他地區復制。
松江區為發展家庭農場,向種植水稻的農場提供每畝200元的流轉費補貼,購買農機的補貼最高占到農機售價的70%,加上其他各項政策傾斜,財政補貼占家庭農場凈收入的3/5。據統計,若取消全部補貼,家庭農場月薪僅有1500元左右,考慮到農業的勞動強度和勞動環境,農戶參與家庭的積極性極大大降低。對年輕人來說,參與家庭農場的高薪誘惑亦將失去。
另一方面,松江區能否持續高投入地扶持家庭農場,亦是未知。高額財政撥款是家庭農場存在的前提,享受著“體面收入”的家庭農場主們對此同樣存有憂慮。
張小弟的女兒在松江手套廠上班,女婿在一家日資廠上班,月薪均是3000元左右。張小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問過女婿:“我還能干十年,將來體力衰退,你來接著干好不好?”女婿答道:“好的呀,將來國家還能這樣扶持嗎?”
張小弟亦領會到,家庭農場的未來,松江農民的未來,可能像押寶一樣,隨土地政策、農業政策搖擺。讓所有家庭農場主擔心的是,他們的承包經營權只有5年,如果國家土地政策變更,或擁有土地承包權的農民主張回頭主張土地權益,家庭農場的“體面”可能隨之終結。

家庭農場的土地流轉機制同樣是松江區農委未來的一項重頭工作。為完善土地流轉機制,他們正在探討,是否把土地流轉期限從“30年”變為“長期”。但未明確下限的“長期”,可能讓家庭農場主產生更多的不安全感。
《中國新聞周刊》從松江區農委了解到,若要保證家庭農場長期穩定發展,則須集中更多的土地發展家庭農場。集中更多土地的前提是讓更多農民改變住所、離土離鄉。讓農民離土離鄉,首先要明確他們和土地間的承包權屬關系,并解決農民社會保障問題,彌合城保、鎮保、農保間的巨大差距。
家庭農場長期發展的基本前提是,土地承包權和經營權必須長期分離。離土離鄉的農民和家庭農場主能否共同從土地上獲得公平、體面的收入,他們之間的利益關系如何協調?在這些問題上,松江家庭農場實驗給人預留了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