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貴的相機

劉榮付

窮鬼嘴臉異常可憎

最近我和章浩總是在家里下面條，實在吃厭了就回我娘家蹭頓好的飯吃。

因為章浩的股票被套了，所有的存款都投了進去，不僅如此，被套的錢還包括本月的工資。

在娘家蹭飯多了，我和章浩一副窮鬼嘴臉變得異常可憎。小侄子只有5歲，一見我們來了就拍著手說：“叫花子姑姑又回來啦！”

我沖上去揍他。章浩則趕緊鉆進廚房給我媽打下手，以便在吃飯的時候理直氣壯。

我媽這天在飯桌上就說：“你們這么過日子也不是辦法。投資哪有把吃飯的錢都投進去的？”

章浩埋頭猛吃紅燒肉，過于投入，沒作反應(yīng)。我越吃越氣悶，再加上嫂子那天恰好穿了條我覬覦很久的裙子，我氣得用胳膊用力捅了下章浩：“聽見沒有？我媽跟你說話呢！吃！就知道吃！”

章浩被我一捅，差點摔倒。當著全家人的面，他臉上掛不住，于是大聲吼我：“你有病啊，推我干啥？”還是媽眼明手快，趕緊拉開了躍躍欲斗的我們。

下午章浩上班去了，我則留在娘家，幫媽洗碗，拖地，呆呆地站在陽臺上看風(fēng)景。

忽然聽見有人喊我：“香香，最近回娘家很勤啊！”我一轉(zhuǎn)頭，看見隔壁陽臺上，江大成眉開眼笑地看著我。

從小學(xué)、初中到高中，江大成一直是我同班同學(xué)。但他成績很差，而我成績優(yōu)異，所以他從小就被我比得很慘。高中畢業(yè)后，他就跟父親跑運輸生意去了，聽說混得不錯。

可現(xiàn)在，輪到江大成把我比得很慘了。我媽在他媽面前，把當年因為我而滋生的優(yōu)越感，統(tǒng)統(tǒng)都還了回去。特別是今天，章浩頂著張窮鬼兼吃貨的臉怒氣沖沖地走掉后，面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江大成，我覺得自己特別晦氣。

江大成說：“明天咱們開初中同學(xué)會，咱倆一塊兒去？”不吃面條吃暴發(fā)戶，我答應(yīng)江大成去參加同學(xué)會，是在確定章浩仍在和我賭氣之后。因為下班后，他沒有回來，連電話都沒打給我。

我在家煮面條，江大成的電話正好在這時打來，他說：“我正好經(jīng)過你家樓下，要不要下來吃個飯？把你老公也叫上。”

有人請吃飯當然要去，叫老公卻不必。于是我抱著吃暴發(fā)戶的心情，上了江大成的車。

事實上江大成一點暴發(fā)戶味兒都沒有，多年之后，他早已不是那個被他爸揍得鬼哭狼嚎的臭小子了。

這頓飯居然吃得不錯。我想我的境況，江大成通過他媽的轉(zhuǎn)述，應(yīng)該略知一二，所以我不必硬端著知識分子的架子，只管拋棄風(fēng)度大快朵頤便是。

晚上回到家，章浩已經(jīng)洗完澡，正在鏡子前打量自己的肚子。

他問：“老婆，我有沒有餓瘦一點？”我看了看鏡中的他，日子這么苦，可他的大肚子依然存在。

突然他從后面抱住我，說：“老婆，對不起。”道完歉后他開始嗅我的頭發(fā)，鼻子皺起來說：“你今天吃什么了？頭發(fā)上有肉的味道。”

暴發(fā)戶都愛顯擺

同學(xué)會開得很成功，規(guī)格也高，許多人發(fā)了財，春風(fēng)得意，令我自慚形穢。江大成悄悄對我說：“沒發(fā)財?shù)母啵紱]來！”

他說：“有些人略有成就后，不讓他顯擺他寧愿死。”我問他：“你也是這種人嗎？”他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有時候是。”

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顯擺過。同學(xué)會后，他又請我吃過好多次飯。

背著章浩吃了那么多好東西，回家后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吃白面，其實我有點于心不忍。直到我發(fā)現(xiàn)他的銀行卡余額。那張銀行卡據(jù)章浩自己說，上面的錢只有42元，在股票解套之前，那里面是不可能多出一塊錢的。

我恰好在淘寶網(wǎng)上看中一雙鞋，包郵也才38元。時值盛夏，我缺一雙涼鞋，要不是因為章浩炒股失敗，我早就直奔商場血拼去了。

盡管作為一個奔三的女人，穿38元錢的鞋很凄涼，但我還是毅然下單，然后登錄網(wǎng)銀。

然而令我目瞪口呆的是，電腦上顯示的余額是：68000元整。

我有些懵，以為自己看錯了，再確認一遍，仍然是68000元整。

那天，我沒有買下那雙鞋，如果非要買，我想買一把刀。

男人的私房錢

我問江大成：“男人都會存私房錢嗎？并為此不惜讓老婆吃白面？”

江大成認真地告訴我：“也許是你沒有給他足夠的安全感。”

江大成說：“男人也是需要安全感的。除非他足夠信任你，才會把全部的身心都交給你。”那天江大成請我吃烤魚，一根巨大的刺在江大成說到“信任”兩個字時，卡住了我的喉嚨。我信任章浩嗎？很顯然，我沒有。在他聲稱炒股被套時，我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跟著這個笨蛋，將來會不會吃一輩子的白面。

可是，無論我罵得多么狠，也狠不過他試圖把家里全部的資產(chǎn)變成自己的私房錢。魚刺被我奮力從喉嚨里咳出來后，順便咳出了幾滴眼淚。

咳出魚刺的過程很尷尬，因為我不得不一次次憋氣，然后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咳聲。

在江大成的記憶里，我曾經(jīng)是個因為品學(xué)兼優(yōu)而略為驕傲的女孩兒，當然，那只是曾經(jīng)。這天，江大成默默地陪我吹了一晚上江風(fēng)，直到烤魚檔打烊。

我喝了點酒，談興很濃，整個晚上喋喋不休。江大成忽然把臉湊過來，說：“這里打烊了，要不要去開個房間繼續(xù)聊？”

雞皮疙瘩在我后背一粒粒地鼓起來，然后我像只被火燒到的兔子，猛地蹦了起來。我說：“我要回去了。”江大成沉默，然后對著酒瓶，一根根理好被夜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

車子開到我家樓下，他忽然說：“其實今晚你應(yīng)該感謝我。”

我愿聞其詳。

他說：“你一整晚都在談你的老公，芝麻綠豆的小事都翻出來，罵得超級狠。可這只證明了一件事，你愛他，才會記住他犯過的錯。”

我不服氣地說：“那可不一定。”江大成反問：“那你記不記得我高考考了多少分？你媽可為此嘲笑了我媽十年。”

我語塞，我真不記得。

窮小子章浩

回到家，章浩還沒回來，已經(jīng)晚上10點了。

可是電腦卻沒關(guān)，他的MSN仍然呈登錄狀態(tài)。看來他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我不在，沒人給他下面吃，上網(wǎng)餓了，只好出去隨便解決一頓。

MSN上有頭像閃動，我想都沒想就點開了。

他的朋友二炮說：你要的那款68000塊的相機沒貨了，換一款行不？只貴3000。二炮說：這款扛出去，保證把那個家伙轟得渣都不剩。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還來不及作出反應(yīng)，章浩卻在這時回來了。還沒進門，便聽見他興奮地叫嚷著：

“老婆，好消息，股票解套啦！咱們有錢吃肉了！”

話音未落，他便怔住，看看我，再看看MSN上二炮說的話，他的臉就像注入了過多的肉毒桿菌，僵得非常有特色。

章浩上大學(xué)的時候，是學(xué)校攝影協(xié)會的會長，和副會長彼此自命不凡，互相看不上對方。十年過去了，章浩混得普通，工作更是與攝影八竿子打不著，卻聽說當年的副會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國內(nèi)知名的攝影家。

同學(xué)會將在下個月召開，不甘認輸?shù)乃瑳Q定購買一套昂貴的器材，給自己充充門面，震死那個家伙。

于是，他才對我謊稱股票套牢，目的就是弄到買相機的錢。

然后，他發(fā)現(xiàn)同學(xué)會還沒開，他已經(jīng)頂不住了，不是因為我總找他吵架，而是看著我每天吃白面，他心里的內(nèi)疚越來越重，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做一件多么愚蠢，多么幼稚，多么令人發(fā)指的事情。

罪行交代完畢，章浩心虛地盯著我，腳下做出隨時逃跑的姿勢。

我母老虎般向他撲了過去，邊擰邊罵：“68000，你拿去買相機，你這敗家子是不是不想活了！”

他連滾帶爬地逃到客廳，然后從沙發(fā)上抓起一個粉色的袋子，獻寶般捧在我面前。

他說：“我知道你很喜歡你嫂子身上那條裙子，這不，我給你買回來了！”

我驚恐地盯著袋子，再度尖叫：“你居然讓我和嫂子撞衫，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

真誠的小人

我給江大成打電話，問他有沒有辦法幫我搞臺二手的奧林巴斯，念了型號，說最好不要超過兩萬。

江大成爽快地說：“超過了我替你付。”

我認真地說：“不用，這是我送給章浩的。你說得對，結(jié)婚幾年來，其實我們互不信任，他想買臺好相機的愿望都不敢告訴我，而我，只顧埋怨他不能讓我過上好日子。”

江大成沉默了一會，然后說：“不瞞你說，開始聽說你的境況時，其實我有點高興，很開心你居然連肉都吃不上。”

他說：“我還想勾引你，讓你嘗嘗被玩弄的滋味。”

我怔住。江大成在電話那端哈哈大笑：“別害怕，人都有點陰暗的負面心理，我只是想想而已。章浩不也為了向別人顯擺而讓你吃白面嗎？他最終也悔悟了對不對？”

我輕聲問：“江大成，你很恨我嗎？”

江大成大方地承認，他說：“曾經(jīng)有一點，因為你的優(yōu)秀，讓我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幸好我想明白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并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所以，我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了。”

雖然隔著電話，但我相信，此刻的江大成是真誠的。無論如何，我感謝他。是他，讓我認識到掩埋在咒罵聲中的對章浩的愛，也是他，讓我找回了夫妻間的信任。

（責(zé)編：錦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