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2012年,《讀者·校園版》介紹過嚴凌君老師和他的“青春讀書課”。在應試教育的背景下,他是一位充滿理想主義的語文教師,在努力地還原語文教育的初衷。除了課堂上的努力,嚴凌君老師還主編了一套內容豐富的《青春讀書課》叢書,作為語文課堂的補充。從今年開始,《讀者·校園版》增設“講堂”欄目,請嚴凌君老師開講他的“青春讀書課”,希望更多的人能與我們共享“青春讀書課”的魅力,也希望通過這個欄目能找到更多有想法、有個性的老師,讓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為語文教育多保留一些生機。
父愛與母愛的不同
文學史上贊美母親的詩文很多,贊美父親的卻比較少見。這種現象很特別,為什么大家習慣于贊美母親?
父親的愛不容易表達?父親的性格木訥一點?但很多父親的口才比母親的口才好多了。在座的男生要好好想一想,你們將來都是會做父親的,對孩子的愛你可能并不比母親付出得少,但是得到的理解卻沒有母親多,這是為什么?是表達的方式不同,還是父親有時候是通過母親作為中介來表達感情?
我們且不說那種天然的血肉相連——關于親子關系,顯然母親比父親緊密得多。有些母親則常說:“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痹谏a、哺養的層面,母親的付出是最多的,什么時候父親才接過撫育的擔子而付出他的愛呢?在教給孩子一些知識、智慧、人生經驗的時候,父親通常會扮演重要的角色。一般來說,母愛是感性的,父愛是理性的。大量的作為一個動物的生存本能的這一套東西,都是母親給的,比如衣食住行,這些事情從最本能的狀態來考慮,一個人最需要的最基本的東西都是母親所給予的。所以,孩子對母親的愛肯定是無條件的,而母親對孩子的愛也是無條件的。就是因為她無條件才動人:這是我的孩子,我必須讓他吃飽穿暖,讓他健康。至于是不是聰明,是不是能出人頭地,這些更多是父親考慮的事情。
男人和女人表達愛的方式,的確有些不一樣。女性用很多細小的東西包裹著你,“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這種一針一線的牽掛,在日常生活中每天都會發生,所以讓孩子掙不出她溫暖的懷抱。一到傷心的時候、失戀的時候、垂垂老矣的時候、臨終懺悔的時候,人人習慣于叫媽媽,父親在這個時候就很尷尬。做一個好父親不容易,尤其是做一個能得到兒女們的愛的父親更不容易。中國的傳統是嚴父慈母,雖然現在也有一些“奶爸”出現,但是基本狀態還是如此。母親總是以無邊的寬容來接納一個孩子,而父親喜歡對孩子進行各種指教。我的一個基本判斷是:母愛是無條件的,父愛是有條件的?;蛟S在任何情況下母親都會愛著孩子,但是父親可能就會對孩子比較挑剔。因為兩個人的標準不一樣,母親要讓孩子好好活著就行了,父親還要想著孩子怎樣在這個世界上更好地生活。
有關父親的記憶
成年人在什么情況下會想起父親?博爾赫斯是在黃昏細雨時分。黃昏讓人惆悵,細雨更添憂傷,正是人心最柔軟、最脆弱的時刻,博爾赫斯想起了人生中幸福的時刻,艷若玫瑰的命運之花曾經開放,這可能是愛情,也可能是與父親相處的日子。然后進一步想象:今天落在這個院子里的雨,一定也落在別的庭院,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并且把架上的紫葡萄洗亮——那是離開人世的父親所在的地方。于是,詩人分明聽見父親的聲音——他渴望的聲音,從雨中傳來,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這是因思念產生的幻覺。由于情景歷歷在目,這份思念有了鮮明的景象。
李立楊在獨自準備晚餐時,夕陽的余暉從楓樹上消失,像一個紅衣主教轉身離去,他想起父親生前,與自己無言地散步,父親的膝蓋“吱吱”作響,他俯身撿起一個爛梨,有黃蜂在里面猛吸果汁——似乎沒什么特別。他之所以想起這些瑣事,是因為今天一早,他看見父親“在樹上向我招手,我差點喊了他”,走近一看,只是一把鐵鍬——父親用過的鐵鍬,斜靠在樹上。米飯要熟了,他獨自進餐,沒有父親陪伴。雖然孤零零,但他年輕,他活著,在沒有父親的日子里,他應該無所畏懼。這首詩同樣產生于幻覺,同樣是詩人處于孤寂、脆弱的時刻。博爾赫斯沉浸于幻覺,感覺父親回來了;李立楊從幻覺中醒來,自我寬慰。
這兩首詩相同的地方是,詩人對父親的懷念是含蓄的,如同父親付出的愛一樣。這是男人寫給男人的詩歌:節制、有力。
母愛的再生能力
海涅的詩《獻給我的母親》中,說自己從小就有一點兒高傲,習慣把頭顱高高地昂起,傲視一切,但是在母親面前他有一種謙卑的畏懼。為什么會畏懼?是因為母親約束了他呢,還是一些記憶中的往事讓他感到壓抑,或者是他曾經做了什么事讓母親擔心、傷心?這些可能都有。重要的是,母親如此愛他,讓他在母親面前不敢放肆。這是很多做兒子的在母親面前的一個基本姿態——不敢放肆。無論你做多大的官,做多大的事,在母親面前都不能放肆。你要離開母親到天涯海角去尋找愛情,最終可能會灰頭土臉地跑回家來,因為在外面遭遇了太多的痛苦。當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拒絕了你的愛,母親是最后一個愛你的女人,雖然這兩種愛不一樣。再看黑塞《幸福的時刻》:
園中的草莓如火如荼,
到處聞到甜蜜的清香,
我覺得,好像必須等待。
我的母親馬上就會
穿過綠色的庭園走來。
我覺得我好像是一個小孩,
我所浪擲的、錯過的、
輸掉的、失去的一切,
都像是一場春夢。
在庭園的寧靜之中,
豐富的世界在我面前展開,
一切都被贈予我,
一切都屬于我。
我迷迷糊糊地佇立著,
不敢移動一步,
生怕那香氣會跟我的
幸福的時刻一同散去。
很奇特的一個場景?;▓@里,詩人聞到一股花香,這種甜美的氣息讓他想起了母親身上的香味,所以他不敢移動一步,覺得母親會在這個香氣中徐徐出現。我們不知道作者寫這首詩的時候,他的母親是否還在世,但是他從這種芬芳中想到了母親的存在,這種想象是多么吻合母親的形象。因為母親總是讓人感覺安寧而甜美。然后,更重要的是,因為母親的出現,詩人恍惚回到了幼小的童年,失去的一切不過是夢境,而整個世界又在他面前展開,重新屬于他。母愛的力量似乎可以讓時光倒流,讓人生重新出發。
在捷克詩人塞弗爾特的印象里,母親總是一個淚水漣漣的形象。有些母親就是這樣的,而且不管在什么時候,春暖花開的時候她在哭,大雪紛飛的時候她也在哭,這是為什么?這里的春花冬雪完全可以把它們挪到生活中,隱喻家庭生活、兒女命運中的某種時刻。你有了好的表現,春暖花開;有了不幸,冬天大雪紛飛。也就是說,對于母親來說,有關她身邊的一切,尤其是對于兒女的一切,她總是最為敏感、最具有感應能力。這種感應很容易讓母親觸景生情。從詩人的表述來看,這樣的記憶反而讓他增添了生存的勇氣,母親的柔情對于兒女來說,可能是一種反作用力,可以反過來推他們一把,讓他們變得更堅強、更成熟、更豁達。
呼吸母愛
在希尼的長詩《出空》里面,母親的敏感也可能會傳遞到孩子身上。因為孩子回想起母親的時候,往往不是那些人生道理,甚至也不是刺在背上的“精忠報國”那么鏗鏘有力的話,而常常可能是那些非常小的細節。
那剛從晾衣繩上取下的床單的涼感
讓我覺得它必定還有些潮濕
但當我捏住亞麻床單一頭的兩個角
和她相對著拽開,先拉直床單的邊
再對角將中心拉平,然后拍打抖動,
床單像船帆在側風中鼓涌
發出干透了的“啪啪”聲。
我們就這樣拽直,折起,最后手觸到手
只是一剎那就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沒有任何異乎尋常的事發生
日復一日,只是碰觸然后分開
躊躇不前,又再次接近。
有多少人和自己的母親一起曬過床單?曬床單的時候總是要抖一抖,拽直,拉開,然后放在晾衣繩上。收的時候也是這樣,把床單對折一下,在那一瞬間,兩個人的手指觸碰了,觸碰后又分開。這種親密的母子之間日常生活的細節表現,在孩子的心里就是生活的安寧感的一種表現。還有一些特殊的細節,兩個人一起削土豆,削完以后又放在水桶里。希尼有一句話說得很有意思:“涼涼的舒適安放在我們中間?!彪m然是很瑣碎的一件事,敏感的他感覺到在他和母親之間有一種舒適的氛圍。我們說人和人之間都是有氣場的,有人一走過來,別人就會自動給他讓出一定的空間來,因為他的氣場特別強,占的空間特別大;有些人一走近就融到人堆里去了,因為他的氣場特別弱。他覺得母子之間的氣場,是彼此的一種交流,是一種“涼涼的舒適”感在彼此之間流通。然后,在教堂里為某個死者禱告的時候,母親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她的呼吸融入了我的呼吸”。正是這樣一種生命力的傳遞,非常美好、親密。
其實在平凡的生活中,愛意不是完全靠語言來表達的,更多的是很簡單的行為給人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我們記住的往往不是那些語言,而是那些動作、那些眼神。這首詩里的小細節,可以給我們觀察人生帶來一些啟發。請回想你跟父母的交流,哪些細節讓你覺得有點意思,值得讓你寫在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