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

陳丹燕

你還記得，自己年輕時，常常會在心里想：等我成熟了，我就不用像現在這樣有許多的困惑了。

你還記得，有一次你遇到了一個閱歷豐富的老太太，她一生愛過許多人，去過許多國家，經歷過許多次危險，但到了她80多歲，你到她家去拜訪時，還在她家客廳沙發邊上的大波斯花瓶里，發現了一大束紅玫瑰。它們已經干了，花瓣落了滿滿一桌子。你看著她那被皺紋包圍了的眼睛，覺得那是一個愛她的男人送給她的禮物。

那時你心里正充滿著疑問，還有對自己將來的困惑，你問了她許多問題。你記得她說過：“人生總是由錯誤和領悟這兩樣組成。一個聰明的人不是沒有錯誤，而是從錯誤里學到東西，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你覺得她十全十美，自己將來若到了她的年齡，有她那樣的襟懷，就好了。她是你的榜樣。

現在，時光如電，你真的到了那個老太太的年齡了。你發現從前那些困擾你的問題，你已經懂了。

你懂得在16歲的時候，那些對將來的向往、好奇和恐懼，是自己心靈純潔而優美的生命力。

你懂得在25歲的時候，那種對一朵十全十美的情人節玫瑰的盼望和煩惱，是生活對你的預先警告，它溫柔地告訴你，生活不會是十全十美的。

在你40歲的時候，你又懂得了自己的生活和心靈會造就自己的臉，所以在40歲以后，要為自己的容顏負責。

在你50歲的時候，你懂得真正思考死亡；你覺得自己懂得了許多東西，要是有一個當時如你一樣年輕的女子來到你的客廳里坐下，你也可以在一束干了的玫瑰花邊對她說許多話，將自己一生的經驗化為安撫。

可這時，生活中的你又遇到了你所不知道的新問題，你仍舊有許多不明白的事，你生活中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

你的身體開始常常有些小的不適，你發現自己的手腳不那么頂事了；你發現自己的孩子開始臉紅紅地夜歸，可怎么問她，她也不說；你想起許多年以前，媽媽對你的復雜態度；你開始理解了那時她的奇怪，你記得那時你受的傷，你想起那時你在心里發誓，等將來自己的孩子有了愛情，你一定要為她祝福。可是，現在的情形，你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委屈著自己的心情去祝福自己的孩子離開。你退休了，退休在家的日子，你漸漸變得自怨自艾，嗒然若喪。

你還有許多事不知道。這時你想起了一句老話，叫“活到老，學到老”。能幫助你的人越來越少了，好在生活已經鍛煉了你面對難題的勇氣。能這樣度過自己最后歲月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如果這時候你是一個白發如雪、心靜如水的老太太，你有著坐看大江東去的嫻雅，那么，所有的女孩子都應該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