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雨季到來的時候,你不要打傘,不要披上被雨水砸得當當響的塑料薄膜材質的廉價雨衣,就那么冒著雨水,借故從家里出來辦些事情,然后把鞋子脫下來,放在誰家的房后或樹下。你光腳鉆出竹林間的那條小道,就算身后有了下班回來的汽車喇叭聲,也一定不要回頭,以防那是你的熟人或鄰居,一聲召喚,你因無法回答而泄露了你蓄謀已久的秘密。
天空是烏云的灰黑,但在樹林中還能看到雨滴在樹葉上一點點匯聚落下,劃過眼前,是那么晶瑩閃亮。衣服已經完全濕了,那就索性脫下來,掛在樹枝上,單穿著一條短褲站在柏樹或者松樹下,去聽雨滴落在各種樹上的不同聲音。雨滴打在掌狀的銀杏樹葉上,如無數的指骨敲在鼓面上;打在細碎的柏葉上,就有如玻璃落在一片石子上的聲響;而落在松針上,就有松針連續穿透水珠那樣的“吱吱吱”的尖叫聲。槐樹霸占了柳樹的天空,這時落下的雨滴就會無情地擊打出因為它們的侵占而被討伐的喊殺聲,而在槐樹下矮人一頭的柳樹,猛烈的雨滴落在槐樹上時,它躲在槐樹下邊,也正躲過了正面的槍林彈雨。那些從槐樹上得到緩沖、被反彈起來減緩了速度才又下落的雨,對于柳樹來說,正是一場大小適中的淋浴。
原來在樹林里飛來爬去的昆蟲,也都各自躲到了自己的避風港,偶爾落單留在樹林中的小蜜蜂,這時候委屈地落在某棵樹的疤節上,等待著陽光的到來,其焦慮和不安,催促著它在一片水濕的木節上爬來爬去,抖動著飛不起來的翅膀。而那生來不懼雨水的螳螂,則在樹林間的草地上沐浴著天然的洗浴,享受著愈加清新的空氣和樹林中早時似乎燥熱到想要著火,而這時在頃刻之間就變得神閑氣定的樹木氣。
整個樹林,成了雨滴和樹葉、樹枝的合唱。就在這最為原始、自然的音樂聲中,你不要單單站在某棵古樹下孤單地傾聽,還要在那林子里走來走去,甚至跑來跑去,讓你的氣喘吁吁成為大自然雨天合唱的音樂之一。然后再在你心跳平靜下來的時候,把你的耳朵緊緊地貼在銀杏樹身上,貼在古柏多皺的樹皮上,貼在松樹身上的某一光滑處。搬幾塊石頭來,墊在腳下站上去,把耳朵貼在某棵楊樹永遠沒有眨動、日夜都在瀏覽世界的漂亮的眼睛上,那眼睛會以它獨特的語言告訴你它看到的一切。那些古樹會以自己的語言,告訴我們它們所經歷的世事。
你堅信,在那個雨天里,你聽到了來自大自然的聲音,知道了大自然和這個社會的許多秘密。
站在除了雨聲、樹聲而絕無人聲的寂靜中,雨水經樹葉、樹枝過濾后,純凈地從你的頭上、臉上、肩上、身上流下來,滲進大地里,你就覺得你和自然融為一體了,你和大地站在一起了,你有幸成為大地和大自然的兒子了,大自然的呼吸就是你的呼吸了,草木的生死就是你的命運了。那一刻,透過被雨水洗滌過的每一棵樹木,望著遠處雨簾背后仍然是一棵一棵的樹身,你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到了母親的懷抱,想哭,也想笑。就在哭笑的模糊之處,淚水奪眶而出,涌流著匯入臉頰和身上的雨水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