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收到安德烈的電郵,我有點意外。這家伙,不是遇到天大的事——譬如急需錢,是不會給他母親發(fā)電郵的。不知怎么回事,有這么一大批十幾二十歲左右的人,在他們廣闊的、全球覆蓋的交友網(wǎng)絡里——包括電郵、MSN、Facebook、Bebo、Twitter、聊天室、手機短信等等,“母親”是被他們歸入spam(垃圾郵件)或“資源回收筒”那個類別里去的。簡直毫無道理,但是你一點辦法都沒有。高科技使你能夠“看見”他,譬如三更半夜時,如果你也在通宵工作,突然“叮咚”一聲,你知道他上網(wǎng)了。
也就是說,天涯海角,像一個雷達熒幕,他現(xiàn)身在一個定點上。或者說,在夜航的海上,茫茫中突然浮現(xiàn)一粒漁火,分明無比。
雖然也可能是萬里之遙,但是那個定點讓你放心——親愛的孩子,他在那里。
可是高科技也給了他一個逃生門——手指按幾個鍵,他可以把你“隔離”掉,讓那個“叮咚”一聲再也不出現(xiàn),那個小小的點,從你的“愛心”雷達網(wǎng)上徹底消失。
朋友說,送你一個電腦相機,你就可以在電腦上看見兒子了。我說,你開玩笑吧?哪個兒子愿意在自己的電腦上裝一個“監(jiān)視器”,讓母親可以千里追蹤啊?
我問安德烈,你為什么都不給我寫電郵?
他說,媽,因為我很忙。
我說,你很沒良心啊。你小時候我花了多少時間陪你啊?
他說,理智一點。
我說,為什么不能跟我多點溝通呢?
他說,因為你每次都寫一樣的電郵,講一樣的話。
我說,才沒有。
他說,有,你每次都問一樣的問題,講一樣的話,重復又重復。
我說,怎么可能,你亂講!我這么聰明的人,怎么可能?
打開安德烈的電郵,他沒有一句話,只是傳來一個網(wǎng)址,一則影像——“我很無聊網(wǎng)”,已經(jīng)有4000次點擊,主題是“與母親的典型對話”。作者用漫畫手法,配上語音,展現(xiàn)出一段自己跟媽媽的對話:
我去探望我媽,和她一起在廚房里聊天,她說:“我燒了魚。你愛吃魚吧?”
我說:“媽,我不愛吃魚。”
她說:“你不愛吃魚?”
我說:“媽,我不愛吃魚。”
她說:“是鮪魚呀。”
我說:“謝謝啦。我不愛吃魚。”
她說:“我加了芹菜。”
我說:“我不愛吃魚。”
她說:“可是吃魚有益健康。”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健康的人通常吃很多魚。”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長壽的人吃魚比吃雞肉還多。”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我也不是說,你應該每天吃魚,因為魚吃得太多了也不好,很多魚可能含汞。”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想為這問題煩惱,因為我反正不吃魚。”
她說:“很多文明國家的人,都是以魚為主食的。”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魚。”
她說:“那你有沒有去檢查過身體里的含汞量?”
我說:“沒有,媽媽,因為我不吃魚。”
她說:“可是汞不只是在魚里頭。”
我說:“我知道,可是反正我不吃魚。”
她說:“真的不吃魚?”
我說:“真的不吃。”
她說:“連鮪魚也不吃?”
我說:“對,鮪魚也不吃。”
她說:“那你有沒有試過加了芹菜的鮪魚?”
我說:“沒有。”
她說:“沒試過,你怎么知道會不喜歡呢?”
我說:“媽,我真的不喜歡吃魚。”
她說:“你就試試看嘛。”
所以……我就吃了,嘗了一點點。之后,她說:“怎么樣,好吃嗎?”
我說:“不喜歡,媽,我真的不愛吃魚。”
她說:“那下次試試鮭魚。你現(xiàn)在不多吃也好,我們反正要去餐廳。”
我說:“好,可以走了。”
她說:“你不多穿點衣服?”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你加一件外套吧。”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考慮一下吧。我要加一件外套呢。”
我說:“你加吧。外面真的不冷。”
她說:“我?guī)湍隳靡患俊?/p>
我說:“我剛剛出去過一趟,媽媽,外面真的一點也不冷。”
她說:“唉,好吧。等一下就會變冷,你這么堅持,等著瞧吧,待會兒會被凍死。”
我們就出發(fā)了。到了餐廳,發(fā)現(xiàn)客滿,要排很長的隊。這時,媽媽就說:“我們還是去那家海鮮館子吧。”
原來,這個電郵,是安德烈給我的母親節(jié)禮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