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豆腐
奸臣【宋之湘 洛白陸 周連默】
【一】
刑部,暗牢。
“我……我招……”
被鐵索穿透了胛骨吊在半空的人終于出了點聲,宋之湘悠閑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執著一把長長的烙鐵,在火盆上方烤得通紅。
“這樣就對了嘛,”她懶洋洋地放下手里的烙鐵,“周大人,大家同朝為官,我本來也不想為難你。實在是……做人,有時候要識點抬舉。”
“你……你過來……我只說給你聽……”
宋之湘掃他一眼,周連默原本只是地方縣城的一個小官員,被皇帝出巡時相中,直接調回上京監管著戶部這塊肥地。宋之湘只在下朝時見過他兩次,覺得此人為人太過剛直不懂變通,官路可能難以長久。沒想到這么快就因為擋了其他官員的財路被大家聯名告發收拾進來。她撩了撩官袍的下擺,緩緩起身走到他身邊,一只手拍了拍他已然找不出一塊完整肌膚的臉。
“說吧。”
“呸!”
一口唾沫直接噴上她的側臉,周連默猶不解恨,還想伸出雙手襲上她的脖子,拉扯著整根鎖鏈一陣猛顫。候在一邊的小吏看到這一幕被嚇得不清,抖索著上來想將兩人隔開,被宋之湘揮手制止,她臉上的笑變得很難看。
“周連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大梁就是有了你們才會……變成這樣……”胛骨一陣刺痛,周連默每說一句話都不得不停下來喘息半天,“蛀蟲……不得好死……”
宋之湘愣了愣,她活了二十五年,敢這樣當面罵她的人還真是不多。上一次發生這種事還是在她隨洛白陸出行的時候,圍觀的人群中突然沖出來一個男人朝她身上丟雞蛋,罵她是洛白陸的走狗。后來……洛白陸把那天看到這一幕的官官民民都殺了。
“把他拖下去。”
她突然失去了繼續審訊下去的興致,招了招手讓垂著頭等在兩邊的小吏上前。周連默經過她身邊時依舊用想要將她挫骨揚灰的眼神盯死她,她也沒有察覺一般。
“你身為大梁唯一的女官……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簡直是天下女兒的恥辱……咳咳……”
“誰說的?”
宋之湘略略皺眉,還未開口卻先被頭頂上方暗牢入口處傳來的聲音截斷了話茬。洛白陸穿著一身墨黑官袍,笑意盈盈地俯身而下,神情愉悅。
“周大人,我只有之湘這一個寶貝徒兒,你這樣說她,我可是要傷心的。”
宋之湘像被咒語釘在原地,渾身僵直。洛白陸已經悠悠走到她身邊,一只手撫上她還沾著周連默口水的臉側,眼里殺意頓現又很快被隱去。他重新轉向周連默,狀似生氣地呵斥押著他的小吏,“你們怎么做事的,這位可是皇上欽點的戶部尚書周連默周大人,能拿對待普通犯人的那些對待他嗎!”
他上前兩步,從小吏手中接過縛著周連默的鐵鏈,用力一抽。鐵鏈從周連默的胛骨中抽了出來,鮮血四處飛濺,周連默疼得蜷在地上滾做一團。他卻借機蹲下身去,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得到的聲音感嘆:“真可惜,本來還想和你多過幾招的,皇上那邊已經耐不住性子,吵著要赦免你了。”
得不到回答,洛白陸又挑了挑眉,興致不減:“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只有這一點手段吧?”
他伸手把周連默從地上拉起來,腰間卻不經意掉出一塊玉佩,周連默只是無意瞟了一眼,整個人立刻如墜冰窖。
“哦,忘了告訴周大人,”洛白陸細細品嘗著周連默身上散發出來的絕望,語氣輕快,“我昨天新納了一房小妾,好像叫……周連枝。”
“你把連枝怎么了!你把連枝怎么了!”
周連默突然瘋了一般撲向他,洛白陸被他推得向后兩步,黑袍上沾滿鮮血,表情卻十分無辜:“這可是周姑娘自己要嫁給我的,我也事先告訴過她我是大梁第一奸臣,‘人人得而誅之……可你猜她怎么說?她說即使只給我當個暖床的丫頭這輩子也心甘情愿了。”
“你這個……瘋子……”
周連默連遭刺激,背上的傷勢已經十分不好,這時根本撐不住直接昏倒在地上。洛白陸又欣賞了一會兒他狼狽的樣子,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牽起宋之湘的手,她手心的溫度涼得他心頭一跳。
“之湘,你怎么……”
洛白陸對上宋之湘悲哀的眼神,這才注意到她此時的臉色比白紙根本差不了多少。
“你剛剛說,你又納了一房……小妾?”
【二】
“師父,是不是之湘要什么你都答應我?”
七歲的宋之湘還很小,小到可以坐在二十歲的洛白陸的肩上,兩只手抱著他的腦袋搖搖晃晃。洛白陸一只手扶著她,另一只手上還拿著她剛剛死纏爛打磨來的小面人。
“你又在想什么歪主意了?”之湘年紀小,但是鬼點子不是一般的多。
“不是歪主意!”宋之湘氣憤地在洛白陸的頭上捶了一記,“師父只許有之湘一個徒弟!其他的……不管是男徒弟還是女徒弟,都不準有!還有……我不喜歡家里那些丫鬟,她們總是想往你身上爬!”
“嗤,”洛白陸哼笑一聲,“小小年紀就占有欲這么強,長大以后一定是個醋壇子。”
“聽到沒有聽到沒有!”宋之湘的拳頭揮得更猛。
“好好好……”
言猶在耳,可洛白陸還是騙了她。宋之湘十七歲時,他娶了柳將軍的嫡女過門為妻,此后幾乎每隔兩年都會納一房新妾。而宋之湘也終于不再提兒時那些敷衍她的謊話。
洛白陸和宋之湘剛到尚書府,周連枝就迎了出來。她昨日剛剛進門,今天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討好這位新夫君,卻唯獨忽略了尚書府女人們的警告——想要活命,就永遠不要主動出現在刑部侍郎宋之湘面前。
“夫君。”
這個婉轉嬌羞的稱呼果然立刻讓宋之湘停住了腳,洛白陸這時還將她的手牽在自己手里,目光都溫柔專注地落在她一個人身上,對周連枝的呼喚聽而不聞。
“這不是師母嗎?”宋之湘涼涼的目光落在周連枝身上,她臉上還帶著親切的笑意,冷冽的眼神卻讓周連枝有種轉身逃跑的沖動。宋之湘淡淡看了她半晌,想起暗牢里周連默罵她的那些話,突然又沒有了追究的興趣。
“我累了。”
她甩開洛白陸的手,頭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洛白陸目光繾綣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倏然收回落到周連枝的身上時,已經變得厭倦和冷漠。
“夫君,我……”
“扶夫人回房,”洛白陸抬起一只手打斷她的話,輕聲吩咐身邊的小廝,“夫人病了,需要好好休息,這些天就不用出門了。”
下午宋之湘的院子里又來了一批送禮的人——洛白陸身份特殊,不是誰都能見上一見,但是時間長了大家也都慢慢摸出一些門道來。比如他身邊的刑部侍郎宋之湘只要肯說上一句話,比送萬兩黃金還有用。更何況她和洛白陸就算名義上是師徒,從洛白陸明目張膽地把她以女子的身份提入刑部來看,從她職任侍郎卻依舊和洛白陸一起住在尚書府來看,這兩個人的關系也絕對不止師徒那么簡單。于是那些見不到洛白陸的官員們就都紛紛轉而來求見宋之湘,洛白陸知道了這件事也只是一笑置之:“你如果有看上的東西,只管收下……只要是之湘喜歡的,就算是搶,師父也給你搶來。”
宋之湘面無表情地撥弄著盒子里的夜明珠。她今天的心情不好,非常不好——這個訊息讓屋子里托事的官員們都在心里默默捏了一把汗。禮部尚書尹杰站在一眾官員之首,尷尬無比——按理說他比宋之湘職高一位,更何況宋之湘還是個女娃娃,完全受不起他這一拜。可是上個月他的侄兒在上京當街強搶民婦被九公主撞見,當晚這件事就鬧到了皇上跟前。如今侄兒入獄,他去求洛白陸網開一面,洛白陸卻大有懶得插手的意思,來找宋之湘也實在是無奈之舉。
“尹大人,”宋之湘垂著眼,嘴角連一絲場面的笑意也懶得去牽,“聽說您有個兒子?”
“這……”尹杰摸不清她話里的意思,“老夫的確有一子,今年剛好二十有二。”
“二十二啊……”宋之湘瞟了一眼窗外,那里站著兩名洛白陸派來“保護”她安全的小廝,“不知道尹大人覺得……我做您的兒媳婦怎么樣?”
兩名小廝中的一名果然立刻跑開了,宋之湘在心里冷笑兩聲,目光重新落回尹杰身上,尹杰卻已經是滿頭大汗。
“這這這……宋侍郎女中堯舜,實在是……值得更好的人選,犬子……配、配不上……”
“您這是拒絕了?”
尹杰僵在原地,早知道這一趟會把自家寶貝兒子的終身幸福搭進去,他就是眼睜睜看著侄兒被處死也不來了!場面一時陷入無邊的尷尬,宋之湘一只手撐著下巴,目光卻始終輕飄飄地落在門上。
“這里真熱鬧,你們不介意我也來摻一腳吧?”
不過多時門就被從外邊推開了,洛白陸換了一身墨綠色的長袍,笑意淺淡地走進來,目光和宋之湘對上。
“之湘,聽說你……要嫁給尹尚書的兒子?”
【三】
屋子里的大小官員好歹都是見過世面的,遇到這種情況紛紛很識相地告辭了。尹杰大大松了一口氣,雖然不明白宋之湘今天到底吃錯了什么藥,不過這對話如果一直持續下去……弄不好他就真的要賣兒子保平安了。
“你怎么來了,師父?”屋里只剩下他們兩人,宋之湘對著洛白陸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不用陪我新鮮出爐的師母嗎?”
“……你不喜歡她?”
“我喜不喜歡有什么關系呢?師父您喜歡就好了。”宋之湘臉上最后一絲笑意也盡數褪去,“我累了,師父請回吧。”
洛白陸依舊站在原地淡笑著望定她,宋之湘和他對望半晌,眼眶漸漸開始酸脹——從來都是這樣,不管她怎么哭鬧撒潑,洛白陸根本都是一個無動于衷的樣子。他表面上寵著她順著她,可每一次兩個人出現分歧的時候,最后先妥協的從來都是她。
宋之湘深吸一口氣,走到門邊將門打開,臉始終朝著門外不再看洛白陸。
“師父請回吧。”
“……”
“師父,請回吧!”
身后良久沒有聲音,她狐疑地回過頭去,下一秒就被頭頂籠下來的陰影罩住。門“啪”的一聲重新在身后摔上,洛白陸將她壓在門上,狠狠碾壓住她的嘴唇。
“放開我!”
宋之湘被夾在洛白陸和門之間的空隙里拼命掙扎,她每掙扎一分,洛白陸加在她身上的力道就變大一分。到了最后她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抗的力氣,睜大眼睛任洛白陸在自己嘴上和脖頸間留下印記,淚水卻大顆大顆從臉頰滾落下來。
“為什么要哭?”
洛白陸一點一點吻掉她臉上的眼淚,動作也漸漸從粗暴變得溫柔。他把頭靠在宋之湘身邊低低喘息了一陣,宋之湘抽了抽鼻子,兩只手環上他的肩膀。
“我不喜歡她。”
她說的是周連枝,洛白陸輕笑了一聲,“我知道,我娶回來的女人哪一個是你喜歡的?”
“……”宋之湘默了默,又將洛白陸拉得更貼近自己了一點,“你要到什么時候才肯娶我?”
“之湘,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應你……”
“我要你娶我。”
洛白陸沉默片刻,拉開她纏住自己雙肩的手,“只有這個不行。”
宋之湘望著他,眼眶又一點一點重新紅了起來:“可是我只要這個!”
他們之間好不容易緩和了一些的氣氛又恢復了最開始的僵持,洛白陸目光沉沉地落在宋之湘的臉上,片刻又恢復了什么都不在意的云淡風輕。
“之湘乖,你要把為師的命拿走都可以。”
“但只有這件事,一定不行。”
【四】
宋之湘沒想到周連默會主動找到她。皇帝在早朝的時候親自宣讀了赦免周連默的圣旨,只是他重傷未愈,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臥床休息。宋之湘跟著周連默的下人到了他府上,她很快就明白了為什么周連枝有個在戶部做尚書的哥哥卻還要巴望著嫁給洛白陸。
周連默的尚書府簡直不像個尚書府,宋之湘三年前曾經跟著洛白陸參觀過一個戶部侍郎的宅院,且不說書房中的那些珠光寶器,就是后院里大大小小的假山也有十幾處。周連默好歹也做到了尚書的位置,而且還是戶部的尚書,府里卻寒酸得連喝茶的瓷碗都找不出一整套。宋之湘握著那個缺了一邊口的茶杯抽了半天嘴角,終于還是沒能喝下去。
“周大人剛剛從牢里出來,重傷未愈,不是這么快就來找我報仇了吧?”
她搬了張凳子隨意放在床邊坐下,周連默因為胛骨的傷勢太重,整個人只能趴在床上。
“我是為了……連枝……”
洛白陸尚書府里的彎彎折折,周連默也曾經聽人說過。宋之湘并不是尚書府地位最高的人,但絕對是尚書府最重要的人。當年洛白陸娶了當朝大將軍的嫡女作尚書夫人,她仗著身份高貴處處針對宋之湘,還三番兩次試圖將宋之湘趕出府去。結果大將軍很快以謀反之罪入獄,洛白陸給尚書夫人也安了個內應的罪名投入大牢,父女兩人雙雙慘死獄里。那之后,尚書府是個女人的見到宋之湘都知道繞著走。
“真稀奇,堂堂周尚書大人也有求人的時候,”宋之湘似笑非笑地大量一番他空蕩蕩的屋子,“那你打算拿什么來收買我?”
“你……你的命……”
“……你還真的以為我是一個人來見你的?實話告訴你吧,洛白陸至少派了四五個人跟著我,現在就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只要你敢在這里動我一根頭發……”
“我不是說現在……咳咳……”
周連默的氣息急了,引起一陣亂咳,“我是說,將來……清君側的時候……”
宋之湘的笑意凝固在臉上,“你說什么?”
“咳咳……咳咳……”周連默又咳出一口血,喘了一陣氣才稍微平復下來,“你以為洛白陸勾結朝中官員欺上瞞下,橫行無忌……這些皇上都真的看不到?他只是……咳咳……現在還沒有到時候而已……”
宋之湘突然心煩意亂起來,她起身要走,卻被趴在床上的周連默一把拉住,“忠臣還是奸臣……皇上、和、和百姓的心中都有本賬……到了時候都要結清的……咳咳咳……你不要……傷害連枝,我、我可以保你不死……”
“笑話!”
宋之湘氣急敗壞地反手就是一耳光狠狠甩在他臉上,周連默整個人被她打得側過去,牽動了背上的傷口又是一陣刺痛。宋之湘本意并不是這樣,愣了愣僵在原地,他卻并不在意接著說下去。
“宋……宋侍郎,你是大梁第一位女官……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的名字已經注定要被寫進史冊里供后人……評價……咳咳咳,難道你真的想跟洛白陸一起……遺臭萬年嗎?”
一股寒意從宋之湘的腳底竄起,她怔怔看著周連默一口接一口地咳出鮮血,突然生出一種感覺——他像是世界上最惡毒的巫師,對著她和洛白陸的將來作下殘酷的預言,而她卻沒有一點還手之力。
“我對周連枝沒興趣。”她輕撩袖角,轉身離開。
“還有,洛白陸是不會輸的,別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
【五】
洛白陸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官,這一點,宋之湘從小就知道。
戶部的肥是有腦子都可以預見的到的,但是刑部的油水都在看不見的地方。洛白陸坐上刑部尚書的位置之后把牢房大修,翻修后的牢房分成“天”“人”“地”三種等級。“天”字號的牢房獨人獨間,雖然裝潢還比不上客棧里的普通間,住一天的價錢卻已經是客棧的幾十倍。“人”字號依舊是普通牢房的樣子,二十人一間,住一天的價錢也比普通客棧高出許多。至于“地”字號,那完全就是人間煉獄,幾百個犯人關在一個狹窄的空間里邊,每天供應一點發霉的食物,幾乎每天都能從里邊抬出十具以上的尸體。
可是“天”字號牢房里關押的永遠都是那些真正罪大惡極的人,他們有權有勢,出手闊綽,完全將刑部當成一個條件差一點的旅店。無辜百姓如果含怨入獄,根本就沒有辦法供得起大牢里的銀錢,被投進“地”字號牢房里的,更是永遠都等不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他中飽私囊的方式并不止這一種,洛白陸玩弄律法顛倒是非,這在大梁幾乎是公開的秘密。皇帝幾次有心拿下他,可和刑部有牽涉的官員太多,一旦鋪開朝局動蕩,也只能慢慢壓下來。洛白陸越來越橫行無忌,宋之湘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出現周連默嘴里說的那種可能。
清君側。
她不愿意相信那個無所不能的洛白陸會出事。
回到尚書府的時候洛白陸正一個人坐在院子里飲酒,他晚間換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裳,遠遠看起來就像隨時會飛走一樣。宋之湘默默在他身后站了一會兒,突然上前兩步從后邊緊緊抱住他。
“不跟我鬧脾氣了?”洛白陸輕笑一聲,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
宋之湘將臉貼在洛白陸的背上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心情也一點一點平靜下來,“師父……”
“嗯?”
“你相不相信報應?”
她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感覺到洛白陸的身體僵了僵。他解開宋之湘環在自己腰間的手,把她拉到腿上坐下、面對著他。
“是不是周連默跟你說什么了?”
“他……”她實在不愿意說出“清君側”三個字,好像一旦這三個字從她口里說出來就會立刻成為現實,“他說……讓我不要傷害周連枝。”
“嗤。”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洛白陸執起宋之湘的一只手,月光下他臉上的表情顯得柔軟溫存,“在官場上,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是唯一的法則。從來都沒有報應這一說。”
宋之湘定定地看著他,他微微笑了笑,“大梁的百姓都恨透了我,大梁的皇帝無時無刻不在計謀怎么扳倒我,就連那些巴結我的官員中間也有一大部分人希望我倒下。可是我現在還不是好好的站在這里,享著他們享受不到的榮華富貴,握著他們想象不到的權力?”
“……”
“之湘,你知不知道當初我為什么執意要你入朝為官?”
宋之湘輕輕搖頭,洛白陸將她拉入懷中,目光卻在她看不到的時候變得悲哀深長:“我不希望你和深閨里的那些女人一樣,一輩子只把希望寄托在男人的身上,每天機關算盡只為爭一個男人的心,根本就沒有自己。”
“人的一生,可以依仗的唯有權力。”
宋之湘感覺到什么,在洛白陸懷中動了動,洛白陸卻始終壓著她的腦袋不讓她抬起來。
“真是女大不中留……讓為師再抱一會兒。”
“……”
之湘,其實還有一點為師不曾對你講。
如果有一天大廈將覆,皇帝必然不會放過我的家人。你身為刑部侍郎,手里握著眾多秘密,他肯定還需要你的支持。
等到那一天來的時候,為師只希望你果決一點,護你自己一個周全。
【六】
像是為了呼應周連默的那句“清君側”,皇帝那邊很快便有了動作。
這次周連默入獄,其他官員們聯名告發他用的是戶部五十萬兩黃金的缺口。皇帝赦免他之后的下一個動作就是徹查戶部——實際上戶部的虧空又怎么可能只有五十萬兩。很快結果出來,龍顏大怒——戶部一共有七千萬兩黃金不知所蹤。
洛白陸的尚書府變得很忙,涉事的官員們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每天都有一大批人來了又去,只不過他們去了就再沒來過——皇帝派了暗衛伏在尚書府門口,記下那些來找過他的官員的名單,然后挨個召見。
宋之湘沒想到她居然也會在那些被約談的人里邊,只是這次直接和她談判的并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周連默。
“周大人真有意思,上次見面的時候還要死不活的,這么快就官服加身重新裝人了?”
周連默無視她赤裸裸的挑釁,“宋侍郎,你可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那些話?”
“你以為這樣就能扳倒他了?你們也太天真了吧,禮部的人、吏部的人、兵部的人甚至就連你戶部下面的侍郎們,有哪一個是完全干凈的?別忘了他手里還握著他們的把柄。”
“我知道。”
周連默神色平常,“所以這次皇上開出的條件是,只要能指認洛白陸,一概既往不咎。”
“你……你說什么?”
“宋侍郎,你平日與洛白陸來往密切,如果你肯出面指證他,效果一定是最好的。皇上愿意給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你……你瘋了!”宋之湘心底涌起一股強烈的不祥之感,“周連枝還在我們手上!”
“我……對不起連枝。”周連默垂下眼眸,“但兄妹之情和江山社稷孰輕孰重,我自有度量。”
“……你瘋了!”
宋之湘猛然站起身,她需要用力抓住椅子的邊沿才不至于暴露身體的顫抖。周連默重新看定她,目光充滿悲憫。
“宋侍郎,大梁從來不允許女子為官,你并不知道你擁有一個多么珍貴的機會。可即使是這樣,你還是只看得到一個禍亂蒼生的洛白陸嗎?”
“夠了!”宋之湘臉色發白,“周連默……你當初的允諾還作不作數?”
——你保連枝一命,我保你一命。
“你想怎么樣?”
“我……我可以立刻把周連枝接出來,但是我要你保證洛白陸平安無事!”
周連默沉吟片刻,輕輕搖頭。
“太晚了,宋侍郎。”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現在該是向洛白陸清算的時候了,他是逃不掉的。”
【七】
宋之湘幾乎是一路跑著回了侍郎府,她束發的發帶在奔跑的過程中散開,漆黑的長發鋪灑滿臉,形狀如同一個瘋婆子。經過的路人無不是投來驚異的目光,可她已經顧不得這些,周連默最后的那句話讓她心驚。
——現在該是向洛白陸清算的時候了,他是逃不掉的。
離尚書府越來越近,路上的人卻也漸漸多了起來。他們興奮不已的議論聲不斷涌進宋之湘的耳中。
“……終于等到這一天了,皇上明君啊!”
“……這種人,死一萬次都不夠!”
“……他害了那么多無辜的百姓!應該把他亂棍打死再拿尸體拖出去喂狗!”
……
宋之湘的心徑直涼下去,她停住腳步。
尚書府的門前圍滿了士兵,門口停著一頂金光燦燦的轎子。
——那是,皇帝的轎子。
“朱天賜。”
尚書府里的兩個人像是感覺不到門外劍拔弩張的氣氛,面對面坐在石桌兩側你一口我一口地品著茶。洛白陸知道自己已經走到強弩之末了,也懶得再給對面的人一聲“皇上”的尊稱——反正他也從來沒有真正尊敬過他。
皇帝也不甚在意,嘴角甚至還掛著淺淡的笑,“洛白陸,事到如今你終于肯跟朕坐下來一起喝口茶了。”
“是么?”
“朕剛剛登基的時候,朝中文武百官一半都是你的人。你都不知道那時候朕多想拉攏你,可惜召見你兩次三次都不來,還說是要……要陪你那個徒弟買簪子。你可真糊涂,要是早些時候你肯歸順,現在也不用死了。”
“嗯,我承認在你身上我的確是看走了眼。”洛白陸抬眼看著他,“我以為你頂多是個空殼子的傀儡,沒想到還有點本事。這次為了扳倒我,下了不少血本吧?”
“五千萬兩!”皇帝伸出五根手指晃到洛白陸面前,“朕答應他們只要肯出來指證你的都既往不咎,算下來,相當于朕整整用了五千萬兩黃金向他們買你的命啊!”
“嗤。”
“不過死在朕這種明君手上,你也值了。朕親愛的洛尚書,事到如今,認輸吧。”
洛白陸冷笑兩聲,他和皇帝對視片刻,眼神終于一點點地狠厲起來,“你憑什么覺得我會認輸?”
“唉唉,我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何必呢?”皇帝瞇起眼露出一個狐貍般的笑,“你今天……看到你親愛的徒兒了嗎?”
“……”洛白陸的神色倏然變冷。
“別這樣看著我呀,我還沒把她怎么樣呢!她現在應該還在周尚書府上,不過過會兒會怎么樣……這個我可不敢保證。”
皇帝把腦袋湊到洛白陸耳邊,壓低聲音,“我小心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我對連默下令說,今天你和你的小徒弟,只有一個能活著走出去。”
“啪!”
他還未反應過來,洛白陸已經一拳狠狠揮在了皇帝臉上。
“哈哈哈哈哈,朕真開心!”皇帝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笑瞇瞇地看著涌上來的士兵將洛白陸押在地上,“洛白陸,你不知道朕有多恨你。你將大量律法玩弄于鼓掌之間,朕便夜夜不能安睡。你和朝中官員相互勾結,朕卻要假裝不知對你做出言聽計從的樣子……今日朕就替大梁天下萬千百姓處決了你這個罪該萬死的奸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