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計(jì)打哪兒來

韓冬

1.喜歡狗的小伙計(jì)

民國初年的一個冬天，大年初三的早晨，夜里剛下完一場大雪，天氣嘎巴嘎巴的冷。東北乃林鎮(zhèn)一戶姓畢的府邸外，忽然響起了叩門聲，院里狗“汪汪”一叫，仆人王三以為又來討飯的叫花子了，就隨手拿了個窩窩頭去應(yīng)付。

讓王三沒想到的是，門外不是衣衫破爛的乞丐，而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那少年小臉凍得通紅，一見王三，趕緊搓了搓凍木了的手，哈了哈氣，說：“大叔，俺叫德子，家住離這兒不遠(yuǎn)的四道灣子村，想到府上找個活干，不要工錢，管吃飯就中，行不？”

王三愣了一下，問道：“大過年的，你怎么跑出來找活兒干？你家里人呢？”

少年看上去一臉憨厚，懇求道：“俺家里就剩個老娘，實(shí)在是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

王三心軟了，說：“這我可做不了主，老爺不在家。這樣吧，你先等一下，我進(jìn)去通報一聲管家……”

畢府的管家叫周林，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待人和氣，心地善良，一聽王三說那孩子挺可憐，立刻動了惻隱之心，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把他叫進(jìn)來試用幾天吧，咱府里正缺個劈柴擔(dān)水干雜活的，原來干這些活的老趙年前就病了，到現(xiàn)在還沒上工呢。”

那個叫德子的少年一聽說用他了，樂得好像平地里撿了個金元寶，滿臉都是喜色。要說這德子，別看年紀(jì)不大，可真是個勤快人，他每天除了干完自己該干的活兒，還要拿起大掃帚，把大院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幾乎不見一根草刺兒。這還不算，德子還把本該王三干的喂狗的活兒也包了下來，最讓府上人不解的是，德子好像對那條看家護(hù)院的大黃狗出奇地喜歡，喂完狗，他還要為狗撓癢癢。常養(yǎng)狗的人都知道，貓狗這些動物最喜歡人給它撓脖子下邊的地方，狗會很享受地伸著脖子讓你撓。

畢府的丫環(huán)、仆人都覺得這個新來的伙計(jì)挺有趣，王三嘀咕道，這德子，伺候狗簡直像是伺候他爹一般。他把德子叫到身邊，試探著問：“德子啊，你喜歡養(yǎng)狗？”

德子“嘿嘿”笑了：“俺家以前也有條這樣的狗，俺從小跟它一起長大的。俺看到這條狗，就想起了俺娘，就不想家了。”王三聽他說得有理，也就不再多問。

沒幾天，這事兒傳到了管家周林耳朵里，他想，德子一個小孩子，喜歡貓狗這些動物，這是常理，就沒放在心上。畢竟這段時間他忙著呢，畢府的主人要回來了，很多事兒都得周林提前張羅。

這畢府的主人叫畢忠德，六十出頭的年紀(jì)，身板兒還很硬朗，常年在外跑買賣，在東北收人參、鹿茸等土特產(chǎn)，運(yùn)到京城和南方去，再從南方等地購進(jìn)瓷器和絲綢等物品販到北方來，這一來一往兩邊都不落空。幾十年下來，畢老爺發(fā)了大財(cái)，不光在乃林鎮(zhèn)，就是在京津商埠要地也都有他的錢莊、店鋪，可以說是乃林鎮(zhèn)富甲一方的大戶。

畢老爺在京城有個二房，他是京城和乃林鎮(zhèn)兩邊各住半年，今年像往年一樣，他在京城過了正月十五才動身，回老家打點(diǎn)生意；平日里他不在乃林老家的時候，家里、生意上的一應(yīng)事務(wù)都交給管家周林負(fù)責(zé)。

這一天，畢老爺回到了乃林老家……

2.他到底什么來路

畢老爺在府里休息了半天，管家周林就像往常一樣走了進(jìn)來，向他稟報這半年來的情況。說到最后，周林就說府上新招了一個小伙計(jì)，不要工錢，只管吃飯就中了，而且干活挺勤快的。他本以為老爺會夸自己幾句，又給府上省錢了，誰知畢老爺聽了先是微微點(diǎn)頭，隨即又慢慢收斂了笑容，皺著眉頭說：“周林啊，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凡事要三思而行，連個保人也沒有，這個叫德子的伙計(jì)你了解底細(xì)嗎？”周林一聽，老爺責(zé)怪了，連連點(diǎn)頭稱是，也覺得自己有點(diǎn)大意了。

周林回去后，立刻喚來那個叫王三的手下，叮囑一番，讓他按德子講的住址去了解一下。

王三心想，這德子是自己推薦進(jìn)府的，要出了啥事兒，自己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啊？他慌忙套上車，立刻就出發(fā)了。好在那個四道灣子村離乃林鎮(zhèn)不遠(yuǎn)，村子也不大，王三用了半天時間，就把村子的情況摸透了。

王三心事重重地回到畢府，周林見他一臉的沮喪，心里“咯噔”一下，張口就問：“咋？弄清楚了嗎？”王三都快哭出來了，說自己把四道灣子村每家每戶都問了個遍，根本沒有叫德子的！

一聽這話，周林好似當(dāng)頭挨了一棒，心里涼嗖嗖的，他趕緊一溜小跑去稟報老爺。

畢老爺正在客廳品茶，聽周林一說，并沒有像管家那樣慌張得亂了分寸，他顯得很鎮(zhèn)定，手捋胡須，陷入了沉思。一旁的周林忙自責(zé)地說：“唉，這都怪我，慈心生禍害，要不，把這個德子攆走算了……”

“不可。”畢老爺擺手止住了他，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開了口，“請神容易送神難，看來這事沒那么簡單。我問你，這德子平日里有什么奇怪舉止沒有？”

周林凝神一想，說德子對大黃狗照顧得出奇好，畢老爺聽罷，把桌子一拍說：“這就對了，這個德子十有八九是山上綹子派來的探子，打入咱家，先把狗哄好了，等待時機(jī)來個里應(yīng)外合一窩端，好歹毒啊！”畢老爺這么一說，可把一旁的周林嚇壞了，頭上冷汗都冒了出來，心想：這下自己可闖禍了，好在這個德子還未動手就讓老爺識破了，就是不知老爺下一步要怎么辦。

此時，畢老爺雙目微閉，手捋胡須，又陷入了沉思。畢府家大業(yè)大，這年月兵荒馬亂的，無論是官府還是山上的綹子，逢年過節(jié)都要一一打點(diǎn)好了，稍有差錯，麻煩就會找上門來。他把該打點(diǎn)的各山頭綹子在腦海里細(xì)細(xì)過篩一般捋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疏漏的，難道是新立山頭的綹子？或是三五個人組成的小團(tuán)伙？畢老爺知道，時下綹子也是這幫落了那幫興起來，猶如雨后的蘑菇，眼睛一眨就冒出許多，防不勝防，來去無蹤，下手陰毒，后患無窮。想到這里，畢老爺感到不寒而栗。

畢老爺左思右想，當(dāng)機(jī)立斷，他一面讓周林安排兩個伙計(jì)暗中監(jiān)視德子，無論是他上廁所、干活，還是喂狗，都要盯著他；一面親自包好五百塊大洋，坐馬車直奔當(dāng)?shù)伛v軍營部。干啥？當(dāng)然是找管事的人了。

當(dāng)?shù)伛v軍有一個營，營長姓米，老百姓都叫他“米司令”，別看是個營長，他可是當(dāng)?shù)氐淖罡哕娛麻L官，有生殺大權(quán)。畢老爺把這事一五一十跟米司令一說，再奉上五百塊大洋，說了自己的意思：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不愿和綹子結(jié)下仇怨，只想讓米司令用秘捕的辦法把德子抓了。米司令是個大老粗，一口答應(yīng)了。

畢老爺回府后，吩咐了周林幾句。第二天早上，周林叫來德子，給他幾個大錢，讓他上雜糧鋪去買個水舀子。德子前腳一走，就讓早已候著的兩個大兵抓走，這事算是辦妥了。

3.他只有一個條件

誰都以為這下麻煩解決了，可天下的事就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就在德子被秘密抓走的第三天傍晚，畢府的大門又被叩響了。王三去開門，一看竟是德子，瘸著一條腿，臉上、身上傷痕累累，一瘸一拐地就往府里走，一邊走一邊說：“倒霉，那天讓兩個兵把俺逮了去，打得俺半死，要俺承認(rèn)俺是山上的綹子……唉，大黃狗喂了沒有？可別餓著……”王三哼哼哈哈地答應(yīng)著，心想：這小子還活著，還惦記大黃狗，真是個狗癡！他胡亂應(yīng)付了幾句，忙火急火燎地去稟告了管家。

一聽德子回來了，把管家周林也嚇了一跳，他趕緊跑出去看，只見德子摟著大黃狗依偎在狗窩旁，不停地?fù)崦簏S狗的脊背和脖子……

畢老爺也很快聽說了這事，他再也鎮(zhèn)定不下去了，花了五百塊大洋，托米司令把德子弄走，本以為這事可以了結(jié)，誰承想德子一身傷又回來了！畢老爺也不管外面天已黑了下來，讓王三套了馬車，直奔軍營。

米司令見了畢老爺，嘆了口氣，說：“抓了這小子，我就命人用刑，沒想到他哭爹喊娘的就是不招，最后連‘老虎凳都用上了，也不管用。他又沒犯死罪，殺又不能殺，實(shí)在沒辦法了，我命人把他弄到荒郊野外放了，沒想到他又回到府上了……”畢老爺一聽，心里涼了半截，心想，連米司令也沒辦法了，這五百塊大洋算是打水漂了……

米司令看出了他的心事，說：“這小子是個滾刀肉，軟硬不吃，依我看不如這樣，干脆你跟他和解吧，給他幾個錢，打發(fā)他走得了。”

畢老爺窩了一肚子火，回到家，氣得飯都沒吃，思來想去一夜沒睡。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叫來管家周林，讓他上大館子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去請德子，由畢老爺和管家作陪。

德子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進(jìn)這大館子享受這種待遇，有點(diǎn)不知所措，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了。畢老爺努力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又是勸酒又是夾菜，就像款待貴賓一樣。德子這幾天挨打受餓的，眼下一見美食擺了一大桌，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也不客氣啦，抓起雞腿就啃，夾起肥肉就往嘴里塞。一會兒工夫，風(fēng)卷殘?jiān)埔话悖瑵M桌的美食被德子掃進(jìn)肚子一半有余，旁邊作陪的畢老爺和管家周林幾乎沒動筷，一來有心事，二來都看傻眼了，哪還吃得下去？

等德子吃得打了飽嗝，再也吃不下去了，畢老爺一看，是攤牌的時候了，他清了清嗓子，從兜里掏出個包，推到德子面前說：“德子啊，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也不知你是哪路‘神仙，問你也不說，得，今天咱們就做個了斷，這包里有二百塊大洋，算我對小老弟吃了苦頭的一點(diǎn)補(bǔ)償，從今兒個起，你就打道回府吧……”這一番話，把德子說得如墜云里霧里，半晌他才明白過來，這是攆他走，他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迭聲地說：“不，我不要錢，我不走……”他又把錢推了回去。

畢老爺有些惱火，以為他嫌少，就說：“德子啊，我平日照顧各山頭的綹子，頂多給一百五十塊大洋，給你二百塊大洋不少了，你不要錢想要啥？你說說。”德子想了想，慢吞吞地說：“我不要錢，我想要那條大黃狗，給我狗立馬就走！”

畢老爺一開始沒聽明白，愣了。管家周林插話問：“你就要條狗？”

“對！”德子也不客氣，“給我那條大黃狗，我現(xiàn)在就走！”

畢老爺雖然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答應(yīng)了，把那包大洋又推到德子面前，說：“就聽你的，那狗你喜歡就給你，這些大洋算白搭的！”

這回，德子是真的走了，他牽著那條大黃狗，外加畢老爺送的二百塊大洋，頭也不回地走了。

畢府的人以為這事就算了結(jié)了，可畢老爺豈是肯吃虧的人？其實(shí)，宴請德子那天，畢老爺就花高價雇了一位鏢師，讓鏢師暗中跟蹤德子，弄清這幫綹子山頭在哪兒，人員多少，弄明白了，畢老爺再請米司令派兵過去來個連窩端，斬草除根不留后患，他也就不用害怕這幫人報復(fù)了。

4.意想不到的“故事”

這位鏢師功夫了得，躥房越脊，如履平地。他跟上德子后，不出七天工夫就返了回來，見了畢老爺，說他在德子家的房頂上潛伏了三天二夜，把這個德子的底細(xì)以及他來畢府的原因弄了個一清二楚，細(xì)細(xì)一講，把畢老爺氣得差點(diǎn)當(dāng)場暈倒。

原來，這個德子除了住的地方?jīng)]說實(shí)話，其他說的全是真的：家里就娘兒倆，德子娘平日里靠給人家縫補(bǔ)漿洗衣服度日，德子是打燒餅的，為什么要大老遠(yuǎn)跑到畢府來當(dāng)不要工錢的伙計(jì)呢？緣由竟是德子娘做的一個怪夢。

這德子娘人老了，夢就多，平日里盡做些亂七八糟的夢。年前的一天，她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去世多年的老伴兒，德子爹穿著一身黃衣服，可憐兮兮地站在院中，對德子娘說，他死后錯投了狗胎，托生成狗，在乃林鎮(zhèn)上一戶姓畢的府上當(dāng)了八年的看門狗了，現(xiàn)如今年老多病，希望家里人能去搭救他，并再三叮囑，這是天機(jī)不可泄露，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否則他就永世不能托生成人了！說完這些，德子爹就地打了個滾兒，變成了一條大黃狗，還“汪汪”地沖老伴兒叫了幾聲，好像在說：“快來救我呀！”

德子娘當(dāng)時就驚醒了，再也睡不著，早上把怪夢跟兒子說了。德子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孝子，當(dāng)即就要去救“爹”，這也難怪，那年月人們都信托夢。過了年，德子就動身了，到了乃林鎮(zhèn)一打聽，還真有個畢府。他到了門口，從門縫兒往里一瞧，真有條看門的大黃狗，老態(tài)龍鐘的，身上的毛都脫落得一塊塊的。德子當(dāng)時激動得真想砸門進(jìn)去，但他不傻，知道這可是大戶人家，貿(mào)然提出要人家的狗肯定不行，而且有錢人家也不會賣的，非把自己當(dāng)瘋子轟出來不可。

怎么辦？德子在門外徘徊了幾圈后，才想出了不要工錢當(dāng)伙計(jì)這個笨辦法。本來他想等熟悉后再想辦法把“爹”搭救回家，誰知畢老爺小題大作，把他當(dāng)成山上綹子派來的探子，庸人自擾地鬧出這么一場戲。

畢老爺聽鏢師一五一十這么一說，整個人就懵了，第二天就病了，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盡喝苦藥湯子了。這一天，畢老爺勉強(qiáng)能起炕了，就把管家周林叫了過來，看了看這個跟了他十多年、和他一樣謹(jǐn)小慎微的管家，皺了皺眉頭，說：“周林呀，這個教訓(xùn)不淺啊，花了近二千塊大洋，弄這么個結(jié)果。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凡事要三思而行……”

周林嘴上連連稱是，心里卻在嘀咕著：你損失二千塊大洋，我還搭進(jìn)去一個閨女呢！原來，這周林還從未見過這么孝順的孩子，對德子十分稱道，正巧他有個年滿二十歲的閨女未找到合適的人家，前些日子他已托了媒人上門提親。“女大三、抱金磚”，周林的閨女正好比德子大三歲，親事一說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