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屹,劉彬
(CMCU·中聯建筑,重慶 400039)
任何人到西班牙旅行或考察,都會被那些不同歷史時期的古建筑所震撼。設計和建造這些古建筑的建筑師大多寂寂無名,他們默默地創造,把人類最崇高、輝煌的建筑文化遺產流傳后世。一座建筑就是一部內容豐富,承載厚重的文化古書。經濟膨脹與萎縮、工業區的興建與發展,都對古城古建保護提出了新的難題,西班牙巴塞羅拉在這方面的經驗,值得我們借鑒。
為了建設為了有石頭,你會越走越感嘆:歷史文化是蕭條生活的一道經濟保障。2008年的經濟危機使西班牙的經濟至今依然低迷,而得益于大量保存良好的文化遺產,西班牙的旅游業卻一支獨秀。中國古來的傳統是推翻重建,所有的政治家都覺得必須把時代的榮譽用一種新的形式重新書寫一番。然而,西班牙卻不同。歷史的確是戰斗的歷史,人們不依賴大自然的恩賜,原有的舊建筑卻都盡最大的可能被保留下來。如我們考查的位于伊比利亞半島東北部的瓦爾老城區,又名巴塞羅那蘇塔特威拉地區,在巴塞羅那的片區標號為片區1,是巴塞羅那歷史最悠久、工業最高度化的城區之一(圖1)。

圖1 Ciutat Vella瓦爾老城區地理位置示意圖

圖2 瓦爾老城區人口變化示意圖
老城區和歐洲其它大城市一樣,也因18世紀工業革命帶來的城市化而曾一度繁華擁擠。老城區的城市人口數量也曾一度急劇增加。到1887年,老城區的人口達到272481,為歷史最高峰(圖2)。當時大批農民紛紛放棄土地涌入城市,手工業者相繼失業加入城市化大生產的部隊。芒福德則認為,西方世界開始工業化后,其發展速度是很快的,在這種情況下要建設一個合適的城市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樣的案例包括德國魯爾區的一些城市,美國在1906年建的工業城市加里和汽車城底特律,除了確定工廠位置外,沒有進行科學的規劃和建設。總之,當時是一個機器征服一切的時代[1]。
20世紀上半葉,工業發展和經濟至上的信念繼續主導著城市的規劃,世界的環境和發展都面臨著巨大的考驗,城市無秩序地盲目發展。美國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在60年代提出了“后工業社會”的概念,此時歐洲大多數的傳統工業區相繼衰退,相繼喪失原有的格局和功能,邊緣化的城市仿佛注定是創造新文明的代價。和其它曾經繁華的工業城市一樣,老城區在城市擴張中也逐漸被邊緣化,大量住宅被廢棄。據Carme Gual基金會負責人提供的數據顯示,1975-1980年,蘇塔特威拉地區的公共綠化系統匱乏,公共設施緊張,大量建筑都沒有達到居住標準,其中有2%的建筑瀕臨倒塌,70%的建筑建于19世紀前,7000棟住宅沒有浴室,地下污水系統年久失修,人均綠化面積只有0.2m2。落后的社會環境帶來了一系列問題,如人口急劇減少,藥物泛濫,就業率低,社會不穩定等等。
“1960年代至1970年代中期,是戰后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發展的黃金時期,經濟的發展帶動房地產業的繁榮。由于經濟利益的驅使,城市土地往往被高強度開發,在舊城區,人們常常采取將原有建筑整片拆除新建的方法,以獲取更大的容積率。大量歷史建筑及地區在這種高強度的開發中遭到毀滅性的破壞。但一些有識之士意識到,僅對古建筑進行保護并不能代表對歷史的完全尊重,歷史建筑在保持當地文化傳統,保持人們的心理平衡與歸屬感方面同樣具有重要意義。為此,他們四處奔走呼號,并成立了許多民間保護主義組織的基金會,通過各種方式來尋求共識,以期喚起人們對歷史建筑價值的重視。[2]”
隨著1977年《馬丘比丘憲章》在秘魯利馬的通過,西班牙乃至全世界都開始慢慢認識到城市的文化傳統和歷史遺址不僅是歷史的見證,更是城市個性和社會特征的體現,應該得到保護和再利用。在巴塞羅那老城區的改建工程中,60%的資金來自巴塞羅那市政廳、加泰羅尼亞大區政府、西班牙政府、巴塞羅那港、歐盟等公共投資,40%來自私人投資(圖3)。“采取何種開發模式,怎樣開發,反映出當時當地社會文化因素的現實狀況,取決于決策者對這些地區的再開發價值的認知程度和開發目標的確定。隨著人類社會文化的進步,觀念也在不斷進步,由城市更新運動早期的大拆大建,到近期的保護性改造再利用為主,開發觀念、開發模式一直在發展深化。[2]”

圖3 投資來源分布比例示意圖
作為一個文化遺產大圖,在對整個城區開始進行規劃設計的時候,巴塞羅那就將老城區的歷史遺跡進行嚴格地分類,按照建筑的級別進行不同的處理。保留有價值的,拆除危險的,修復可以重新利用的。和工業革命時期經濟至上主義的模式不同的是,當經濟發展與歷史遺產保護、居民生活質量之間有沖突時,巴塞羅那選擇將經濟發展相對推后。瓦爾士說,“我們必須考慮到經濟發展的適合性,以及與當地的配合性。”
瓦爾老城區改造項目的良心態度和改造方法像是災難片的分界線,是一波緩慢但卻漸漸好轉的光。原本是一個人口密度狂熱到不舒服的地方,政府介入開發,協調了社會各方面的力量,這與中國開發商買斷使用權自發式的開發又有所不同,文化、自然、公園、教育,各就各位,每幢建筑都在利用結構的可能性開發可能的空間潛力。
1975年11月20 日,統治西班牙近40年的佛朗哥去世。佛朗哥政權倒臺之后,建筑復興運動在西班牙開始活躍起來,加泰羅尼亞政府和人民面對頗為低迷的城市舊跡,沒有報復性地建設新建筑,沒有一口氣抹平歷史,而是在尊重其原有功能的基礎上進行保護性改造。小到一片城墻,大到整個街區。1857年他們創造了移除部分危險墻的范例,1980年通過了全城綜合規劃,1991年實施了區域內整治,不久便迎來了奧運會。雖然在歷史的發展進程中,老城區曾一度因為衰落而被邊緣化,從而錯過了一系列重大的發展機遇:中央火車站、運輸港口、中心商業區、政治和經濟中心、大學……可是歷史文化是蕭條生活的一道經濟保障,大量的哥特建筑、巴洛克建筑、折衷主義在大街小巷不遺余力地展現著古代工匠的力量。巴塞羅那案例總代表菲蘭爾·菲瑞爾說,“保留這些舊建筑,不是要表現逝去的歲月留在這些建筑上的衰敗痕跡,而是要使這些舊建筑重新成為市民生活的空間。”

圖4 區域內空間整改工作分布示意圖
老城區項目分為三個大版塊:土地管理,促進私人住宅修復,促進經濟和社會發展。

圖5 文化設施分布圖
1979年,巴塞羅那市政廳在重新修復之后成為城市發展及保護的政治中心,兩項政策開始發布實施:其一,還原瓦爾老城區巴塞羅那作為城市文化中心的歷史地位;其二,尊重中世紀就開始的平靜生活,維持原有的小尺度生活狀態,不盲目擴大居住尺度。
1980-1985 年間,區域內空間整改工作大范圍展開(圖4)。其中包括公共空間,如綠地廣場,在這一時期,綠色廣場空間得到大范圍提高;同時增加市政中心,為需要移居的人提供居住場所,改進原有老化的生活配套中心,如油、電、水等。
1986年開始對居住區進行整治和管理,以發展綠色的“田園城市”,使不同階層的居民都能獲得高質量的居住環境。
1999年起巴塞羅那市政廳成立了公私合營的基金會管理公司,專門負責老城區的改造推進工作。當地政府承諾給私人投資 “保底”收益,也鼓勵私人投資通過自身經營從老城區改造中獲得更高回報。 管理顧問公司主要由以下部門組成:巴塞羅那市政廳、加泰羅尼亞政府、發展部門、相關社區組織、經濟議院。在1988-2002年和2002-2014年期間分別由Promoció de Ciutat Vella SA和Foment de Ciutat Vella SA這兩個混合性經濟公司對改造項目進行監督。
據統計,1988-2010年期間公共投資共計14.25億歐元,翻新了46個廣場、38個新公共活動場所、68個新的公共設施,新建了300幢公寓,并重新整修了超過270條街道。

圖6 大學及圖書館分布圖
按照保護開發方式分類的話,瓦爾老城區改造項目屬于保護性改造再利用為主的類型。“這類開發偏重于基地的歷史文化、景觀或生態等價值,強調的是具有歷史價值的產業景觀,土地及其附設物的時間特征和屬性。因此開發的出發點側重于景觀角度,采取的是保留再利用,挖掘其歷史,工業文化價值,對整個地區進行深入調查,綜合評價,對具有產業文化的景觀價值的場所進行保護性開發,遵循對現有設施的發展優先于任何形式新的發展的開發原則,使保護與改造成有機結合起來。這種再開發方式目前在歐美較為普遍,地點多為以衰落為主城地區。[2]”
隨著西班牙社會的經濟轉型,“從工業化時代走向信息時代,從工業社會走向后工業社會,從城市化走向城市世紀[3]”,必然會引發一系列環境的連鎖反應。由于城市環境和基礎設施相對于人民的生活需求會出現一定的滯后和老化,以及整改對老城區產業地段和歷史文化的重要意義,改造項目主要從文化中心、經濟發展、社區設施、公共空間的打造、街道的翻新、房地產政策、區域規劃和沿海線翻新等方面開展各項工作。
彼得·卒姆托說,“每一個政客都高舉著他的匾額或花環,這是遺忘的第一幕。”巴塞羅那不應該被遺忘,就像信息社會的到來并不應該推翻它作為歷史文化中心的地位。歷史文化功能是老城區物質表像之外最重要的功能,和美國1960年代大拆大建模式不同的是,在這里,城市更新的表達更大程度上體現為人們對學習、文化、工作和生活的新的需求,瓦爾老城區改造項目在重新規劃整治中新增了大量的文化設施(圖5),如藝術中心、博物館、大學及圖書館(圖6)來滿足城市更新對社會和文化的綜合性需求。復興計劃對大量有歷史意義的老建筑進行了翻新并給予了它們新的城市定義,每個街區都有自己的公共圖書館,為人們學習提供方便(圖7)。

圖7 舊建筑翻新后作為街區圖書館使用

圖8 重要經濟項目分布圖
西班牙是僅次于意大利的第二大世界遺產國,如藍色地中海一樣漫長悠久的歷史文化決定了西班牙遺產大國的世界地位。其遍地開花的藝術更是世界的財富。因地制宜地挖掘和利用城市的歷史文化和藝術特征也是城市更新的目的之一。鑒于文化建筑特殊的空間特征,在從建筑特定的屬性出發的基礎上還應與整個城市的整體環境相協調,這在宣傳和保護遺產文化的同時也可以擴大主題文化旅游的特色。“建筑具有它自己的疆土,它與生活有著特殊的物質聯系。我認為建筑從根本上并不是某種信息或象征,相反它應是一個外殼和后臺,適于我們的生活在其間和其周圍延續,是一個靈敏的容器,適于樓板上的腳步聲,適于安心工作,適于安然睡眠”[4],巴塞羅那現代藝術中心、巴塞羅那現代藝術館、畢加索博物館、新科學與視覺藝術中心等文化建筑都落地運營,這些都不單單只是政府或者基金會的個人目標,此時建筑更多地被當作一件文化藝術品來對待,它集中的不僅僅是文化的和歷史的價值,更是宏觀層面上的生態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價值。人文因素正以本質的面貌向城市和城市生活回歸。
經濟復興的重點在于大范圍內整體開發。首先利用政府投資形成的基礎,鼓勵市場發展,重點開發關鍵經濟項目,聚集城市區位優勢,穩定的商業中心會形成穩定的流圈,從而刺激社區的營銷和周邊的土地價值(圖8)。在城市整體上實施產業調整和升級。海岸線和港口進行重新規劃整治,重新定義空間結構關系,將濱水地帶、博物館、橋和交通系統進行了重新梳理,保留了原有歷史脈絡的同時,又對原破舊建筑進行更新和改造,形成一種新的城市景觀。新建了商業中心和大市場等公共建筑,其中由建筑師恩里克米拉萊斯設計的圣卡特利那市場保留了修建于1845年原建筑的三個白色石墻立面。為了適應旅游業的復興,新增了大量旅館,多數由舊建筑改造,來巴塞羅那參觀的旅客有39%會選擇住在老城區,巴塞羅那共有480個酒店,其中老城區占187個。“這個龐大的城區綜合改造工程,投資額達到150億歐元,港口面積擴大到現在的兩倍。旅游、會展業急速繁榮的同時,電子、通訊、制藥等高科技產業也迅速發展。新經濟行業目前已經占到巴塞羅那經濟總值的5%~10%。在最近的十年當中,大約有100萬人從西班牙各地以及北非、拉美等地移民到巴塞羅那。”

圖9 Ciutadella運動中心及社區幼兒園

圖10 Rambla del Raval改造前后對比圖
當一些廢舊建筑的功能被擱置的時候,是否被當作工業革命的垃圾被清除掉?推翻重建顯然不是最適合這個地區歷史文脈的作法。在這里,大量的舊建筑重新修復后作為社區文化中心,運動中心和幼兒園(圖9)等投入使用。
當人們走在老城區的街道上,會發現在社區與社區之間,政府巧妙地安排了很多空閑的菜地,免費提供給當地居民勞作。環保自行車隨處可見,居民可以超低價格購買。對Rambla大街進行了重新打造,使之成為長317m 、寬58m的公共廣場(圖8),據統計,每年會有7800萬人走在改造后的RAMBLA大街上。另外拆除了62幢極度危險的建筑,包括140個商店和789套房子,其中20%早已空置。政府同時為改造中受牽連的居民提供了新的居住場所。
基金會負責人帶著我們在老城區參觀了一圈。據她介紹,整個城區改造后依然以人行尺度為準,大部分的商業街都被設計成步行街,大量的水景和植物在作為綠色呼吸景觀資源的同時,也將其它交通工具排斥在外。在道路設計上,也盡量維持從中世紀就延續下來的寬度。關于公共的空間領域,西歐人的城市發展史大概是在這方面革命的先驅者了,廣場設置雕塑,積極地迎接植物和飛鳥,把內外同樣看待,成簇繁盛的花朵模糊了內外的界限。在街道方面進行的改造,確實非常積極,在這種時候,墻就不是傳統意義上力學或者傳熱的分界線了。
重點更新的市政基礎設施包括電、水、氣、電話、電線、路燈照明系統及排水等。垃圾回收管道的設計也別有新意:它長2420m,從原始場地出發,考慮到街道的局限性,運用新型管道和新的科學的垃圾處理手法。垃圾回收變成一門可持續發展的課題。從2005年到2012年,一共增加6715根新的回收管道(圖11)。

圖11 垃圾回收管道分布及示意圖

圖12 住宅修復前后對比圖
瓦爾老城區的改造更像是一種帶有地區復興和社會轉型意義的大規模更新改造及適應性再利用行為。“城市設計作為一種首先關注城市空間環境設計和優化問題的綜合性工作,關注的是城市和公眾的整體利益,其最終目標是使社會受益,因為可以成為產業類歷史地段的保護改造和適應性再利用的載體”[7]。在城市總文脈的引導下,城市復興的意義是更大范圍地創造可持續發展的舒適便利的生活,所以老城區住宅的環境品質和功能改造的提升便是可持續發展的一個重大課題。
關于公共住宅,據統計數據,有500幢危險建筑被拆除,新修了3000幢,600幢房屋得到了修復。關于私人住宅,超過3109幢建筑和42565個商店得到修復。從1988年至2010年,投入到修復公共住宅的資金達4000萬歐元,投入到修復私人住宅的資金達2.15億。據統計,老城區55%的住宅得到了功能和品質的提升(圖12)。
勞倫斯·哈普林給風景園林帶來了不止一次的變革,但他于1965年提出的建筑再循環理論對城市保護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與簡單的修復不同,再循環是功能的變化,是將建筑內部重新調整而為人所能接受。[5]”所以不管是怎樣的建筑設計,尊重的都是建筑和環境的價值,反而在社會關系的角度上,保護和再利用的關系很難被輕易地從施工方向來復制。改造建筑比新建需要投入更大的修補成本,當然如果考慮到土地價值和文化意義,它們的保護可以創造很多有益的經濟關系和對居民生活的補償,這是一個良性的循環。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開發模式越來越復雜和多樣化。消費、娛樂、休息、觀光、文化,一鍋端的綜合開發模式被早早地端上案來,但是這些復雜背后的統籌也是不得不認真對待的問題。
對瓦爾老城區來說,基金會的成立得益于政府強大的人脈和資本家的得力運作。它具有特定歷史價值的文化地標或者依托自然資源發展起來的工業遺址。這種半官方的特定開發公司中國也有所嘗試,但具體的開發前景還需要時間的證明。是自上而下的運作更有效,還是自下而上?是集中式還是自發式?這像是人間四季,真誠和矛盾并存,但那些石頭建筑下面烈士一樣的暖氣片和孤獨飄移的移民,對政府來說始終是極其曖昧的存在。
[1]芒福德.城市發展史—起源,演變和前景[M].宋峻嶺,倪文彥,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5.
[2]王建國.后工業時代產產業建筑遺產保護更新[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8
[3]吳良鏞.世紀之交的凝思:建筑學的未來[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
[4]彼得卒姆托.思考建筑[M].張宇,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0.
[5]德波林.景園大師勞倫斯哈普林[M],林云龍,楊白冬,譯.臺北:尚林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