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格物到造物

裴燕

3D打印概念引發了無數圍觀，然而喧囂中卻沒有與期待相匹配的驚喜，常見的應用都是打印個頭像杯子什么的，還不如直接捏個泥像來得有趣。此時宋波紋在南宋畫家馬遠的《十二水圖》基礎上創作的3D打印作品《十二水燈》，讓人驚艷感油然而生。水圖由12段作品組成，除個別幅有極少巖岸之外，沒有任何別的景色，完全通過對水的不同姿態的描寫表現出不同的意境。除了第1段缺半幅且無圖名外，其余的分別名為洞庭風細、層波疊浪、寒塘清淺、長江萬頃、黃河逆流、秋水迥波、云山滄海、湖光瀲滟、云舒浪卷、曉日烘山、細浪漂漂。

這組《十二水燈》在亦動亦靜的明暗起伏之間，馬遠水圖中的水墨線條似乎游動起來——傳統經典藝術生動地復活于現代工業設計中。這組作品也為宋波紋贏得了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2012年畢業創作的“校長提名獎”。

《十二水燈》的創作，宋波紋采用了兩種非常前沿的技術：參數化設計和3D打印。她首先把馬遠在《十二水圖》中對水的認知總結成規律、數字和公式，繼而通過編程將二維的水的形象轉化為三維的形態，最終通過3D打印制作出實物。水燈的打印材料是極其細微的尼龍顆粒，材質厚度只有1毫米，而實際的觀感更輕薄，有一種懸浮的感覺。這樣的材質與效果，已經超越了手工制作的可能性，卻更加精湛。

理科生背景的宋波紋卻著迷于中國古典的人文思想，很想表達一種“神秘的、沒有辦法描述的復雜結構”。這種復雜不同于西方那種容易看出邏輯規則的復雜，“而是最耐人尋味的復雜，很多時候無規律可尋，最終的呈現是讓人捉摸不著頭腦的，如無形的流水、無序的雜草或飄忽的浮云。我們在這些復雜的肌理中看到時間的流逝，生命的精彩，還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宋波紋并不認為這樣的物品能通過手工來實現，那又回到以經驗來造型的階段，這會受限于創作者的經驗，而她想做出一種連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東西，這才有驚喜。

參數化設計正好滿足了宋波紋的期待。當藝術工作者創造出某個體系的規則，藝術產品就會在這個規則下自由生長；在這個體系中，改變參數的同時，圖形就會產生動態的變化。而在傳統的工業生產條件下，要把這些自由生長出來的模型轉變成實物也并非易事。2011年，宋波紋和男友從網上偶然看到了3D打印，他們敏銳地認識到這是一種跟他們的思想完美對接的技術，他們決定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2012年初，宋波紋用3D打印創作的以中國傳統建筑為靈感的禮帽《飛檐》，就在比利時i.materialise公司舉辦的禮帽設計大賽中獲得亞軍。

也是在2012年，宋波紋創立了格物工作室。“格物致知”是儒家思想的重要概念，一般被解釋為研究事物的原理法則而獲得知識。在宋波紋看來，她最關心的是古人怎么去看待事物和理解事物？中國畫表達的是什么樣的世界觀？中國人本身的精神態度在哪里？對后代藝術家而言，對前代經典的重新演繹一直是誘惑也是陷阱，稍有不慎就會落入“畫虎不成反類犬”的窠臼。

宋波紋對所謂中國式造型的說法并不熱衷，因為對符號的簡單利用往往非常怪異，事物的存在形式在不同的語境下不可能永恒不變，而她要做的“不是像形，而是通意”。她把許多的規律規則在自己的意識里面進行轉化，在不斷地轉化中始終傳遞著一個精神層面的東西。宋波紋對馬遠水圖的轉義既有現代的審美趣味，也不失馬遠作品中的形、意、神。

“你看到我的作品的時候，可以不說它是燈，可以說它是一個發光的雕塑，因為它有一個豐富的空間在里面。”當光產生的時候，宋波紋想表達的是如何去看待這個光，她引導我們去觀察光影之下的微觀世界，例如尼龍燈罩表面那些朦朧帶有顆粒質感的尼龍粉末，看起來像沙，非常完美。而這些“沙”是靠一些數、理以及宋波紋所創造的規則聚合而成——這其實就是她通過格物形成的東西，帶有她的精神，也帶有她看待事物的態度。“‘一沙一世界，其實我們在微觀的世界中可以看到很多東西的。在這個浮躁的社會里，我們慢慢地行走，讓自己沉靜下來，然后讓自己的精神跳躍出來。”

在創作過程中，她能做的就是創造一個系統、一套良性的規則，讓作品自己產生變化，而不是去控制它，她甚至追求一種失控的狀態，用失控去體現自然的美好——事實上大自然的美妙的確無需人類的任何干預。通過創造這樣的系統，宋波紋體驗到了造物主的感覺，而不是一個設計師或藝術家。

充滿精神氣質的作品從不欠缺欣賞的目光。在北京開設私人畫廊“Art家” 的法國藝術經紀人凈涵女士剛在自己的空間展出了《十二水燈》，她認為設計不光是做出一個可以使用的物品，它也要有詩意，有一個要對觀眾講述的故事，她喜歡圍繞著水燈的有關光、波浪、風的故事。

3D打印有不同層次的應用，宋波紋使用的技術是極為昂貴的一種。為宋波紋提供技術支持的公司現在成了她的合作方，他們也希望為這個技術開發出匹配的價值：如果用高昂的技術和材料，僅僅是去復制一個用以前的手段就可以呈現的東西，無疑更是巨大的浪費。

雖然在一些批評家看來，無論是參數化設計還是3D打印都過于理性和機械，創作出的作品了無生氣，但宋波紋的例子證明了技術只是工具，關鍵是如何運用它。今天的藝術創作方式正在發生深刻的變革，在不同的時代和背景下，我們的表達方式千變萬化，“但我能表達出來的感覺沒錯，是中國人的態度和感覺，我覺得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