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事

文 _ 楊慶

醫事

文 _ 楊慶

昨天門診，一大爺就診。問診、查體、看資料，我確信他沒問題，便高高興興告訴他：“大爺，你身體沒問題，心臟好得很，可以走了，不需要吃藥。”本以為他會很高興，不料他大怒：“教授，我一個多月才掛到你的號，今天等了一天才見到你，你居然說我沒病。不管有病沒病，你總得給我開點藥，不然我不白來了嗎？”

一領導夫人，患有某種慢性病。病不嚴重，并無生命危險，但領導地位甚高，當地便組織專家會診。會診意見分為兩派：保守派堅持應該藥物治療，激進派堅持應該手術治療。兩派吵得不可開交。這倒沒什么，關鍵是，堅持藥物治療的都是外科醫生，堅持手術治療的都是內科醫生。呵呵，這就是地位高的壞處啊！

哥們兒門診，一中年人來看病，拿著厚厚一疊資料。3年來，他看過無數醫生，做過無數檢查，結論是沒病，但他拒不接受這個結果，還是堅持看醫生，一直看到哥們兒那里。哥們兒看著他，想了數分鐘，在診斷欄里寫下“有病”，然后告訴他：“你確實有病，真的。”中年人拿過病歷，仔細看罷，滿意而去，并從此病愈。

一哥們兒讀博士時，他父親來探望他，和他小住了幾日。某日他和其他人談及課題之事，需要訂些酶，父親正好在旁邊。第二天，他打電話給我，大聲訴苦，原來他父親當天晚上扛了一袋煤到他的宿舍。讓我們想不明白的是，在偌大的成都，他那農村父親是怎樣搞到那些煤的。想到這里，我們的內心都禁不住一陣顫動。

門診，從十二點半一直到5點，加了十幾個號，累慘了。又接到會診電話，正要起身，門口來一大媽，要我給她看看。告訴她不行，我要去會診，不料她說：“你做做好人吧！”我心頭一痛。我已經多看了那么多病人，一直沒停歇，卻依然會不被當成好人，哪怕是為了會診，為了其他病人。這就是中國醫生的現狀，可悲！

一年前花大力氣救活的一個病人來看我。一個樸實的中年農民，帶了一口袋花生、一瓶自釀的蜂蜜。我很感動。關鍵是他還帶了一只公雞，活的。叫我怎么辦呀！只好在他走了之后，送給了一個保安。昨日哥們兒小聚時說到這事，大家大笑，不料一哥們兒說你這不算什么，有次一個病人給我送來了三條活蛇。

5年前我管CCU（冠心病監護病房）時，收了一個20歲的大學生，患暴發性心肌炎，病情惡化迅速，第二天父母趕到時，已經不行了。我至今仍清楚記得那位母親對天悲喊：“老天爺呀，我就一個孩子呀！你讓我怎么辦呀！”在場的人聞之無不動容，無不淚下。

從醫以來，遇到過兩次和100萬相關的事情。一次是2007年，一位婆婆住院，其女兒告訴我，盡管治，她已經打了100萬到賬上。另一次是2008年，一名女子患暴發性心肌炎，其父親對我們說：“只要救活，給你們100萬。”婆婆花錢僅一萬，順利出院。女子卻怎么也救不活。我那時想明白了：錢不一定能買命，因為那是命。

給一姑娘手術，得知她即將成為一名警察，于是告訴她：“我盡力給你做好手術，你將來對我們百姓好點。”她笑著答應了。又問她：“是在哪里當警察？”她答：“監獄。”我順口就說：“哪天我進來你可要對我好點。”她說不可能。本以為她的意思是我可不會進監獄，不料，她解釋說：“楊老師，我工作的是女子監獄，照顧不到您。”

偶有家屬在我面前抱怨他們的親人去世時，旁邊的醫生顯得非常冷漠。我不認為那時陪著家屬哭的醫生就是好醫生。真正的好醫生是不管家屬如何哀傷都不為所動，而應立即冷靜地把精力轉向生者，轉向其他可能救活的病人。這絕不是冷血、心狠，而是真正的悲天憫人情懷。

又接到一位進修醫生的電話，要我找人幫他編篇文章，付多少錢都可以，評職稱壓力大呀！我照例拒絕，但我理解他的苦楚。一個醫生，在縣醫院，哪有什么條件寫出真正有價值的論文。按真實情況寫出來，又哪有雜志愿意發表。于是他們編、造假、請槍手。他們是在犯錯誤，可是誰在逼無辜的他們犯錯誤呢？

從早上8點做手術到晚上7點，11個小時，做完5臺（兩臺極困難）。人已疲憊，便和后面兩臺中的又一困難病例商量改天做，精力好，容易成功。不料，她當即作勢跪下，大哭，求我今晚就做。無奈，做吧！極困難，3小時，仍未成功。我后悔，其實就只是為了她，也該堅決拒絕。

早上急匆匆趕到手術室，一到門口，護士就說：“楊老師，幸好你這么早就來了。快去見一下你的女病人，人家說不見你，堅決不脫衣服，堅決不上床。”周圍的人大笑。換好衣服，進入手術室，對婆婆說：“我來了，放心吧！我會親自給您手術的。”婆婆這才脫去衣服，躺在手術臺上。

阿姨患心肌病多年，病情日漸嚴重，反復住院多次，已經沒有多少辦法。阿姨明確向我表示，不想再受這份罪了，想早點解脫。可作為醫者，我只能盡力搶救，這是責任。她的女兒哭著找我，求我延長她媽媽的生命，無論采用什么措施。看著她，想到她母親的痛苦，想對她說：“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

從十一樓會診出來，十幾個小時手術的疲憊壓在腿上，有走不動的感覺。門口見一毯子，毯上一守候親人的中年男子忽地站起，跨到電梯口幫我按住電梯說：“醫生，辛苦了，坐這里的電梯。”我心頭一熱，百感交集。是的，這是凌晨兩點，雖然窗外是立冬后的寒夜，但這醫院里面，從來不缺乏溫暖人心的人和事。

兒子身上有太多的缺點，經過我連續幾天密集轟炸式教育后，他似乎有所改進。剛才問他將來是否能基本改正缺點，他答：“可能不能吧！”我怒，問為什么。他答：“不知道缺點是否已進入晚期了。”果真是醫生的兒子啊！

有位病人，妻子是兒科醫生。有天早上起床，他覺得喉部緊縮，伴有牙齒疼痛，就告訴了他妻子。妻子警惕性很高，馬上打車送他到我們醫院急診科，前后不過20分鐘。剛到急診科，病人就室顫發作，心臟驟停。搶救過程中，心臟一共驟停7次。搶救過來后，我對他說：“找醫生做妻子的好處，就是適當的時候她可以救你的命。”

以前救治過的一位大爺，他兒子打電話請我吃飯，前后推了四五次，他仍然不厭其煩地約我。最后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終于答應了。約定的那天排了很多手術，到了下午6點，我告訴他，不知幾點才完，不用等我。他說不要緊，手術要緊。我一直做到近10點才趕過去，他一直等著我，一個人坐在那兒。瞬間，內心涌出一陣感動。

醫生只要心正而有勇氣是能得到患者的理解的。記得當住院總時在外會診，接到病房的電話，說一位病人心臟驟停。我沖進電梯，層層都已按亮。我大聲說：“病人心臟停了，我要去搶救！”就把所有樓層都取消了，只留下12樓。有人稍有咕噥，我怒目看著他，馬上有人說：“醫生救人要緊，這是應該的。”電梯順利直達12樓，病人被救活。

楊慶：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心臟內科副主任醫師。師者醫者，我有幸二者兼之。愿以己之所長，為世間盡微弱之力。不為聞達，只求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