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本刊特約記者 王瑩瑩
今天,我們好好相見—專訪蔣雯麗
文 _ 本刊特約記者 王瑩瑩

有些女人的生命,如同一處深深掩埋的寶藏,你以為已經窺得華麗錦繡,其實萬千光彩還在后面。蔣雯麗便是這樣的女人。
北京的冬天,坐在溫暖明亮的咖啡館里,蔣雯麗和一幫好友相談甚歡。她剛剛從片場趕來,馬上還要奔赴下一個片場。時間對于這樣的一線明星而言,確實是擠海綿。但在她身上,你看不到一丁點兒被時間追著跑的急躁,而是從容溫婉,一如她在熒屏上的形象,無論是知性、極致、瘋狂還是焦灼,都有一個共同的內核,那就是追求美,追求心的安寧。
此刻的她,素面,黑衣,短發被帽子壓得略略變形。哪怕是在這家小小的咖啡館,她也算不上閃閃發光的超級美女,卻有一種內在的力量,令你無法移開目光。而這種力量,令歲月在她身上變成了營養。
你能想象嗎?今天的蔣雯麗,除了是影視明星,還是一名導演,并且開始寫書。2010年,她取材于自己的成長往事,首部自編自導的電影《我們天上見》摘得韓國釜山電影節“最受觀眾喜愛影片獎”;不久前,她將電影劇本改編成散文集《姥爺》,不過是童年記憶中的點滴小事,細細讀來,卻如同看到《城南舊事》中的英子,穿著紅棉襖,扎著麻花辮,在“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淡淡憂傷中雀躍而來。
這樣一場轉身,談不上華麗,卻優雅溫暖,因為它無關野心,只為完成一段歲月的記錄?!耙郧懊看温牭綃寢屨f,哪個大大不在了,哪個伯伯走了,我心里都很難過,仿佛歲月也隨著他們的消失而消失了。那些我童年熟悉的面孔、那些記憶的碎片,讓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要把它們定格在某一瞬間?!?/p>
從2005年開始寫劇本,2008年開拍,3年之內30次易稿。寫好之后當然首先給老公顧長衛看?!八X得很好,超出他的想象,因為純屬成長記憶,沒有那些花哨的東西,很有畫面感。”
沒有依靠老公,而是親自操刀拍電影。為了如實還原故鄉安徽蚌埠的畫面,她對攝影師說:“能下雨的地方盡量下雨,畫面要像中國的水墨畫。”結果,一共120場戲,需要下80多場雨。這可難壞了所有的部門,因為雨戲是最難拍的。她請來的特效師剛剛從一個大制作影片中下來,帶來了拍攝那部電影的全部設備,卻沮喪地說:“那部影片才一場雨戲,你們這部80多場,設備不夠?!?/p>
如果說當導演純屬完成個人心愿,寫書則是“被逼的”。為了把電影作品推廣開來,朋友們建議蔣雯麗把劇本變成散文集。“都是擠時間寫,寫得最多的時候是去年春節帶老人孩子去三亞度假。安頓好他們,我就找安靜的地方寫,或者他們睡了,我抱著電腦趕緊寫,有時寫著寫著他們喊了,還得停筆?!?/p>
雖說都是處女作,口碑卻甚好,但她仍然是謙遜的,甚至略帶羞澀?!罢娴膯幔俊彼⑿χ磫杽e人發出的種種贊美,如同一個沒有自信的小女孩。不足之處當然有,情感仍是最重要的?!凹夹g有不足的地方,但打動人心并不取決于這些,而是作品中有沒有愛。”她說。
在影視圈,牢牢占據一線地位的蔣雯麗總有一些特別的味道。溫婉、知性、優雅、淡定、從容……從《我們天上見》到《姥爺》,所有的形容詞恍然有了根基—愛。
蔣雯麗的愛來自童年。父親支援新疆建設,母親工作忙碌,無暇看管她,因此從兩歲開始,她便跟隨姥爺長大。“姥爺和我,一個90歲,一個七八歲,在上世紀70年代末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他扶持我長大,我陪他走完人生的路。一個生命像小樹長高、長壯實,另一個生命卻像一棵老樹,慢慢地倒下,無聲無息。我想把這種愛、這種生命的傳承寫出來?!笔Y雯麗說。
這是一種怎樣的愛?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不是可歌可泣的傳奇,不是口香糖般廉價的花言巧語,而是滲透于時光,緩緩流淌于一簞食、一瓢飲、一縷絲的小事,瑣碎到你幾乎看不見。
比如姥爺給她補膠鞋:“他先用銼子,把破損處的周邊銼平,再從報廢的自行車輪胎上剪下一小塊膠皮,也用銼子把周邊銼平,然后,用烤熱的火剪把膠皮粘在膠鞋上,把鼓起來的部位銼下去?!?/p>
比如她不小心把新棉襖弄上了泥漬,傷心欲絕中看到:“陽光中,煙囪爐子旁,姥爺戴著老花鏡,托著我的棉襖,在爐火上烤,邊烤邊用小刷子一點一點地把泥刷掉。”
比如吃飯:“姥爺盛菜的碟子,永遠是純白色的,不帶任何花色圖案,因為白色的碟子才能襯托出菜的色彩和美。姥爺把菜盛進碟子之后,還會用抹布把白碟子的四邊擦干凈,讓菜美美地待在中間?!?/p>
其實又何止姥爺,還有那些清貧卻良善的街坊四鄰,如同一首優美的田園詩:“張奶奶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看到小雞下蛋。隨著‘咯嗒咯嗒’的叫聲,張奶奶晃動著她細長的身軀,準確無誤地從雞窩里取出一個熱乎乎的雞蛋,笑瞇瞇地讓我摸摸,小心翼翼放進壇子里?!?/p>

童年照片

幼年的蔣雯麗和姥爺
……
沒有戲劇沖突,沒有生離死別,沒有跌宕起伏,只有生活中的小事,娓娓道來。真的可以這么普通,這么渺小,這么平淡?曾經,蔣雯麗也有過懷疑,甚至無數次將劇本改編成扣人心弦的情節劇,但她最終選擇了放棄,忠實于生活。而這種放棄,卻無意中營造出另一種回歸。
在豆瓣電影上,有這么一段影評:“最近跟著家人看了一部電影《我們天上見》。本來不抱希望,隨便看看,但熒屏上的暖暖親情感動了我。想著家里癱瘓的老人,我突然想讓老人也感受到我年幼時他曾經給予我的溫暖。我要我們在人間時盡心盡力,不要等到天上時見。”
在拍攝電影《讓子彈飛》的間隙,葛優看到了這部電影。當看到由朱旭扮演的姥爺給10歲的外孫女小蘭扎頭繩時,他承認自己流淚了。“本來這應該是由媽媽完成的畫面,沒想到卻由近90歲高齡的姥爺來完成?!?/p>
或許,我們每個人的童年記憶中都有這樣一些溫暖的畫面,都有一個“姥爺”。我們也都以孩子的心打量過這個世界,聽到風吹動樹葉婆娑的聲響,看到雨水從屋檐上傾瀉如注,還有陽光的影子,從屋子的這邊走到那邊……
或許,我們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困惑,所有的不安,都能在這些畫面中獲得片刻安寧。
姥爺離開已經30年了。年復一年,每每回老家,蔣雯麗都會給姥爺上墳。
“每次掃墓我都會跟姥爺聊聊,說說委屈,有時還把自己說哭了?!笔Y雯麗說,“其實無論我做什么,無論成功與否,姥爺都會很欣慰,都會無條件接受。這就是愛,愛自己的孩子,不管他有多丑。”
幼年時,蔣雯麗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體操世界冠軍,長大后卻成為一名自來水廠女工。正如電影《立春》中的王彩玲,她一直試圖“走出去,改變命運”。考電影學院時,考官出了一道題:“講一件你最難忘的事情”?!拔蚁攵紱]怎么想就上臺了,講的就是在醫院里和姥爺的最后一面。講的時候,我覺得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像靈魂出竅一樣,姥爺就在我眼前。大家安靜極了,全都聽我講。后來聽說鄭洞天老師當時就說,這個學生我將來一定要用?!?/p>
如果說,每一個生命都有上帝派來的守望天使,那么這個天使對蔣雯麗來說便是姥爺?!袄褷斠恢痹趲臀?,從小時候帶我到考電影學院,再到今天拍姥爺的故事,我的每一步都跟姥爺有關,每一步都是愛。也因為這份愛,讓我看世界的眼光沒有那么功利、浮躁,而是相對單純、平靜?!?/p>
五光十色的演藝圈里,蔣雯麗人淡如菊?!拔移鋵嵤莻€封閉的人,和演藝圈接觸很少。在電影學院上學時,我就不會外出參加舞會等活動。剛一畢業我就結婚了,又走進了家庭這個封閉的世界?!?/p>
蔣雯麗與顧長衛的婚姻是中國影視圈的一段佳話。拍攝電影《孔雀》時,顧長衛曾驕傲地說:“老婆養了我5年?!币粋€兒子、一個領養的女兒,讀的都是普通公立學校,坐校車上下學,穿的多是朋友送的舊衣服。兒子說沒事兒,做母親的她也覺得挺好。
電影拍完了,書寫完了,她感覺自己對愛的理解更深了一層?!案湎Я恕8改敢惶焯炖狭?,不知道哪一天就走了,所以會更珍惜。孩子們一天天大了,很快就會離開你,所以會更珍惜。珍惜和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買菜、做飯、陪孩子寫作業,周末一起郊游、看電影,看起來平淡無奇,但這就是生活?!?/p>
在《離別鉤》中,古龍寫下:“所有的離別,都是為了更好地相見?!?/p>
“不要等到天上見?!笔Y雯麗說,“我們的愛,要在今天,要和身邊每一個人好好相見。”

電影《我們天上見》劇照

電影《我們天上見》劇照
《讀者·原創版》:昨天我連夜看了電影《我們天上見》。若不是這次的采訪任務,我肯定會錯過一部美好的電影。這部反映你和姥爺的親情之作、你頭一次自編自導的電影、朱旭老人的封鏡之作,知名度卻不高,有沒有感到遺憾?
蔣雯麗:我覺得投資公司給我這個機會,完成一部很個人化的電影作品,已經很幸運了。至于遺憾,當然會有,但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因為市場完全是另外一個門類系統,作為創作者,我的精力只能顧及拍攝。國內的電影院是不分類的,文藝片、商業片都在一起放,所以我們這種片子的空間很小,放映時間要么是早上9點,要么是夜里11點,能放10來天就不錯了。其實這類親情片,我覺得應該模仿日本的那種院線慢慢放,像《那山那人那狗》,一放一年,靠的是長線,口口相傳。但我們沒有這樣的影院,畢竟不是像《泰囧》那樣的片子,大家一窩蜂去看,喜歡娛樂的人多。我也不是沒有商業頭腦,只是無能為力。
《讀者·原創版》:為什么沒有讓老公顧長衛幫你拍攝,而是選擇自己做導演?
蔣雯麗:就是他鼓勵我自己導的。他建議我,既然劇本都是親身經歷,自己導會特別有感受。起初我還想著讓他給我當攝影,他說如果他當攝影,人家會認為這是他的電影作品,不完全是我的,于是就給我推薦了一個臺灣攝影師林朗中。他僅在剪片時給我提意見。
《讀者·原創版》:他怎么評價這部電影呢?
蔣雯麗:這部電影是用膠片拍的,我很慶幸做了這個選擇,因為膠片現在已經不存在了,進入歷史了。電影的調光、配色完成之后,我讓他去洗映場幫我對第一個電影拷貝進行技術把關。當時他邀請了另外一個攝影師一塊兒去的。我很忐忑,因為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成片。他看完后很感動,特別由衷地祝賀了我,我當時真的很激動。
《讀者·原創版》:從2005年到現在,似乎追憶姥爺、追憶童年時光占據了你生活中很大一部分比重。
蔣雯麗:這是我的一塊心病。沒做演員以前我就想寫姥爺,但功力不夠,難以實現。2003年,我拍了《中國式離婚》《好想好想談戀愛》《愛過我放過我》,還有一部電影《臺灣往事》,整個人都要崩潰了,于是2004年基本沒有拍戲,完全調整自己。就在那一年,我想,身邊的人包括自己都像螞蟻一樣,都在忙什么?活著是為了什么?要是明天真的死了,今天我們會為什么而感到遺憾?我告訴自己,首先,我喜歡西方藝術,于是就去了歐洲,一個博物館一個博物館去看,感覺真是太棒了!其次便是這個心病—表現姥爺,表現童年歲月。沒有什么得失的考慮,哪怕做完以后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可,卻是我最想做的。于是,2005年我就開始寫劇本了。
《讀者·原創版》:當追憶變成劇本,感覺是否又有不同?
蔣雯麗:是的。除了懷念姥爺,我驚訝地發現中國30年的變化太大了。你看我們小時候房檐下接的雨水都可以淘米,現在自來水的污染卻令人害怕;小時候我們吃的都是有機食物,雖然生活條件差,但姥爺還活到90多歲,很少有人得癌癥,現在身邊卻動不動就有人得癌癥走了。現在我們的物質豐富了,可人們的心態、幸福指數卻在下降。那時候理想主義還沒有消失,但現在的年輕人卻不談理想。所以我特別希望這部電影能帶給人們一種關注,哪怕只是片刻的寧靜、一種暫時的回歸,回到我們曾經的生活。
《讀者·原創版》:曾經的生活、那個時代的人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蔣雯麗:我的價值觀是在那個年代確立的?!凹核挥?,勿施于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這些都是很傳統的價值觀,現在我們卻不這樣了,這是很遺憾的。姥爺對人一視同仁、樂善好施,不管你是什么階級類型,到我家都用很貴的茉莉花茶招待。記得有一個瘸子馬爺爺,差不多每個星期三中午都要來我家要飯,每次姥爺都讓我拿5分錢的鋼镚兒放到他的破碗里。有一段時間他沒有來,我們還擔心他是不是生病了。直到現在,我在路上碰到要飯的一定會給,但大家總認為是假的,唯恐上當。對比姥爺那個時代,今天我們富裕了很多,但同時也丟失了很多。
《讀者·原創版》:顧長衛導演曾經說:“拍《孔雀》之前,我被老婆養了5年?!边@是真的嗎?
蔣雯麗:他只是這樣說,其實也在工作。當導演是很不容易的,我拍《我們天上見》就花了5年,如果不演電影,真是沒法生存。我對他很理解,我們倆在精神追求上很多都是一致的,所以他去做導演,我就全力支持他。兩個人在一起都這么久了,就像兩棵樹,樹根都長在一塊兒了。拍《最愛》的時候,一個朋友說,特別理解雯麗為什么這樣支持顧導,因為他們倆的追求是一致的。當我做導演之后,更感覺到導演不易,尤其一些不完全去拍商業片的導演,想對社會有一些責任感,表達一些看法。今天我們卻絕少有人表達對社會的看法,一切都是商業娛樂的,這是很可怕的。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我們要把這個變遷的時代記錄下來,不管是給現在的人看,還是給后人看,都是非常寶貴的。這也是一個知識分子在這個社會所擔負的責任。


蔣雯麗與丈夫顧長衛
《讀者·原創版》:“我們天上見”,其實就是不要等到天上見。但是今天,我們卻很難和身邊的人尤其是父母好好相見。忙,算不算一個借口?
蔣雯麗:這部電影在深圳上映時,一位觀眾說,我們的愛都是往下的,愛自己的孩子,孩子再愛他們的孩子,而你卻在回憶追溯,報答姥爺,是往上的愛。愛孩子是本能,愛父母卻是責任,需要被激發。孩子也是從我身上看到如何對待父母老人的。我們每年春節都陪著兩邊老人一起過,平時盡可能和家人在一起。我拍戲時爸爸都會跟著,也算借機去各個地方旅行。他很快樂。
《讀者·原創版》:不久前我看到一個數據:中國買房者全球年齡最低,平均27歲??梢哉f,“啃老”在中國正變得越來越天經地義。
蔣雯麗:我跟孩子講,我第一次拍戲是大學一年級,把掙的錢一半寄給爸媽,剩下一半留著做學費。大學4年我沒有要父母的錢,自己寒暑假拍戲、勤工儉學,每次掙的錢都會把一半給父母。那個時候父母過的什么生活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很心疼父母,不想讓父母再辛苦?,F在大家條件好了,孩子看不到父母的辛苦,覺得父母掙錢容易,就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了?,F在中國的父母應該向西方富豪學習,給孩子留下最多的不是金錢,而是道德、精神、愛這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