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陳蔚文
相 濡
文 _ 陳蔚文

齊嶄,簇新,從床下的鞋盒取出這雙牛仔面短靴時,它依然還稱得上與時俱進(jìn)。穿了會兒,發(fā)覺不對,抬腳,鞋底裂了條縫!明明是雙新鞋,口碑不錯的品牌,竟裂了?
去找鞋匠,她瞟了一眼:“有些日子沒穿了吧?”
“是。幾年了。”
女鞋匠不再抬頭:“修不了,擱壞了。”
擱壞了?只聽過穿壞,怎么能擱壞呢?
“穿壞的鞋能修,擱壞的鞋沒法修。”女鞋匠說,“鞋底‘粉’了,修也沒用了!”
“可惜了雙好鞋。”女鞋匠搖搖頭。
簇新完好的牛仔面短靴,沒用了。聽上去像武俠小說中被深厚內(nèi)功震斃的人,外面毫發(fā)未損,內(nèi)里支離破碎。
穿壞的鞋,往往會出現(xiàn)些征兆,如一處開線或破損。它們是可修補(bǔ)的。放壞的鞋,在瓦解前看不出什么征兆,它的瓦解突如其來,上路后,突然整個地分崩離析了。
在貌似靜止平滑的時間里,發(fā)生著種種巨大的作用力,比如鞋盒內(nèi),鞋子發(fā)生著只有它自己知曉的死亡。沒有雨水,沒有酸性物質(zhì),它遭遇的是時間氧化—像一個人被徹底孤立(也可能是自我孤立)后陷于黑暗,失語,麻木,呆滯,瓦解……
比起“穿”對一雙鞋的損耗,孤寂的懸置是更致命的毀壞。
也像人的命運(yùn)。
全然地封閉內(nèi)心者,仿佛只能在一條黑暗甬道內(nèi)越走越遠(yuǎn),直至消失—手頭正讀胡河清的遺作《靈地的緬想》,眼前似有一幅畫面:一個寂寥的背影,沿著大運(yùn)河畔越行越遠(yuǎn)。
“……我愿意終生關(guān)閉在這樣一間屋子里,聽潺潺遠(yuǎn)去的江聲,遐想人生的神秘。”書封上印著胡河清的自白。
在序中,他還說:“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等到那血色黃昏的時刻,興許連我也不得不離開這一片寂寥的方寸靈地。如果真有這一日,我的心情該會多么惆悵啊。”他果然離開了,去向了自己的靈地。不僅僅是他,他同時代的文學(xué)同道,和他以同樣方式離開的就有詩人海子、顧城、戈麥、昌耀,文學(xué)批評家余虹等等,他們都選擇了自殺。回看他們的個人情感,基本是孑然或破碎的。另一方面,在這破碎之外,詩歌引領(lǐng)其精神去向氧氣越來越稀薄的高地,直至塵世在身后成為一團(tuán)無可留戀的塵煙。
當(dāng)一個人的心徹底陷入孤絕,世間所有門窗都牢牢閉合,死亡反從門隙下方露出一線召喚的光亮。
喧囂世間,孤寂自守并非壞事,它助人神思清明,但這孤寂必得有一份人世依傍,有這份依傍就有了傾聽者,有了與人世的接觸,有了“入水不濡、入火難焚”的抗壓性。
生于上世紀(jì)的翻譯家朱生豪,性格亦極為清孤,但好在他有位相知的愛人宋清如,他借她承載了自己對人世的信與望。也因此,盡管他覺得這世間“一切都虛無得可怕”,卻仍勉力翻譯了莎士比亞的大量作品,直至32歲因病辭世。
知己無須多,一位足矣!只一位就有了抵抗生之虛無的錨鏈,不至讓生命輕易漂向浩渺煙波。
“活著”,這最基本也至高的信念,像一粒火種,它可能在另一個人帶來的對流中日益蓬勃、鞏固,也可能在缺氧的空間驟然熄滅。
一個人在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中待得太久,會成為黑暗的一部分,被黑暗消融。
塵世的磨損固然粗糲,但若是有一位可私語者,還是可以走下去的,像一雙鞋那樣,依傍著,踏過雨雪、泥濘,同時也丈量春陽、落霞,相濡著,體驗人生荒蠻外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