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南在南方
純藍墨水
文 _ 南在南方

一群半大的孩子從書包里掏出墨水瓶,擰開蓋兒,像是約好了一樣一齊扔了出去。小瓶子翻轉著,飛出來的墨水看上去很藍。落下的墨水濺在一位老人的鞋上,老人回頭看著孩子們問:“怎么把墨水扔了?”一個孩子說:“不用鋼筆了,要墨水喝呀?”老人笑起來,說:“肚里沒墨水怎么行?”孩子顯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我看著一地墨水,神情有些渙散,那種藍像是燙著我的眼睛。很久之前,有一瓶純藍墨水,我的同桌陳二強將它放在課桌邊上,那瓶墨水將要倒在王小丫的連衣裙上,王小丫的連衣裙是白色的。
那時候,鋼筆是個稀罕東西。干部的衣裳有四個口袋,左上衣袋的袋蓋兒總是留個小孔,干什么?插鋼筆用!
那時我們就想著啥時有支鋼筆就好了。供銷社里有鋼筆,但我們買不起。好在有蘸水筆頭賣,便宜,兩分錢一個。買一個回來,削個細松樹枝裝上就成了。墨水也貴,自然也用不上,好在有一種叫墨水精的東西,兩分錢一小包。這個不是供銷社賣的,陳二強家里有這種東西,指甲蓋大的一點粉末,卻能兌成一斤墨水。幾年后,陳二強跟我說,墨水精是種紡織染料,他叔從紡織廠弄的。
相比墨水,墨水精寫字容易模糊,還容易沉淀,寫的字一會兒深一會兒淺。老師教我們寫字時搖一搖。有天老師經過時,陳二強正在搖墨水瓶,用力過猛,濺了老師一身,老師不高興,新買的的確良襯衣!老師罵他不是學習的料,整天只曉得代銷墨水精,肚子里沒有一點墨水!
誰知,陳二強一下舉起墨水瓶,把那瓶墨水喝了,喝得嘴唇烏青,牙齒烏青。這把老師嚇著了,要他趕緊去吐出來。陳二強咧著嘴笑,那笑也是烏青的。他說:“老師,現在我肚里有墨水沒有?”老師一本正經地點頭。自此之后,陳二強有了個外號叫“愣頭青”。
有一回我們讀列寧的故事,說列寧被逮捕了,在牢房里堅持斗爭,把面包捏成墨水瓶的樣子,然后把牛奶倒在里頭,蘸著牛奶在紙上寫字,然后傳出去,他的戰友用火一烤,字就顯出來了。那時,我們沒見過面包,也沒見過牛奶。老師那時也沒見過,不過,老師說:“那個東西肯定難吃死了,坐牢的人吃的能是啥好東西!”
陳二強嘿嘿笑了笑說,面包好吃得很!這自然引得我們艷羨。那時陳二強是個窗口,從他嘴里我們知道了城市、街道、飯館這些新鮮東西—他叔在西安工作。雖然他沒去過西安,不過,他叔回來說的每句話他再跟我們說,都新奇。也因此,他是我們班上第一個擁有鋼筆的,還配了一瓶小小的藍黑墨水。
鋼筆比蘸水筆寫字的感覺好多了。它比蘸水筆流利,像順著河水的小船,要多輕快有多輕快,墨水的顏色也很均勻。陳二強看到了商機。他出租鋼筆,用一節課給他一個雞蛋。那陣子我們都盯著家里的雞窩。陳二強湊夠10個雞蛋,拿到供銷社賣掉,買了一支鋼筆,準備再出租,不過,暑假來了。
那個暑假,我們格外勤快,上山找柴胡賣錢,等到開學時我們大多有了鋼筆,陳二強的租筆計劃落空了。他的優越感也消失了,因為王小丫來了。她跟著她爸來的,她爸來我們這里當鄉長。
王小丫不像我們班女生把頭發扎個麻花辮,她用纏了紅絲線的皮筋把頭發扎得像馬尾巴一樣,跑起來上下晃著,晃得我們的目光像是能擰一股繩。
王小丫背書包,書包里有好看的筆盒,筆盒里竟然有五支鋼筆。她把藍黑墨水瓶放在桌子上說,都可以來用呀。要知道,在此之前,陳二強可是講究借一滴墨水回頭還兩滴的!
王小丫一下就成了班上最受歡迎的人。王小丫就坐在我和陳二強的前面,好多時候陳二強盯著王小丫的頭發出神。我悄悄問他是不是恨王小丫?他飛快搖頭。
轉眼就是春天,陳二強的叔叔回來了,給他帶回來一瓶純藍墨水。我們都是第一次知道還有這種顏色的墨水。王小丫說:“真好看呀。”
有天王小丫穿了條白色連衣裙。她站在原地轉了一圈,裙擺轉成了一朵大花,這讓我們目瞪口呆。
陳二強把純藍墨水瓶蓋兒擰開,放在課桌邊上,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思。老師喊“下課”,我們起立時,這瓶純藍墨水倒了,墨水順著王小丫的裙子流了下去……王小丫哭得像個淚人兒,陳二強也很難過,他不停地跟老師說,多藍的一瓶墨水呀。
多年之后,我和陳二強在西安相聚,忽然說到那瓶純藍墨水。我問他為什么要那樣做,他沉默了很久說:“純藍墨水倒在王小丫的白裙子上,你不覺得就像藍天白云嗎?”這時的他,不像成功的商人,而像一個幼稚的詩人。
圖/Winnie.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