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1968年出生,故鄉在蘇、浙、皖三省交界處的一座煙火鄉鎮,盛產陶器。1990年畢業于蘇州大學中文系。出版過散文集《夜晚灼燙》、《泥與焰》、《漆藍書簡:書寫被遮蔽的江南》、《中國冊頁》,口述歷史《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回憶阿炳》等。現居太湖北岸的無錫。
海南三亞汽車總站喧雜而局促。異于內陸車站的,是此處人流混擠的喧雜和局促間,有一種被大海的波浪沖刷過后的鹽漬之感。從某個小小的窗口內買了一張三亞到那大的長途汽車票。那大,儋州市府所在地,奇怪的地名,是那么大?還是那個大?檢票上車,散發著莫名異味的長途大巴上空蕩蕩的,只三四個乘客。一個身材奇矮、目光陰郁的男子,抱了一疊鉛印的小冊子上車,他不說話,在車上的每個人身邊放下一本他手里的小冊子。我翻了翻,封面是《最新紀實》,封底的字是:“各位顧客,你好!我們是殘疾下崗特困人員,不靠國家救濟,以賣書報來養家糊口,請您奉獻一份愛心,購買一些書刊,衷心地感謝您的心意,謝謝!”片刻,這個目光陰郁的矮男子,沉默地一個接一個地站在每個人的身旁。我付三元錢,買下了一本他的冊子。印制十分粗糙,里面內容有“美國軍嫂貪圖奢華用砒霜毒死丈夫騙保隆胸”、“南京出現第三者委托業務調查情人夫妻感情”、“一武警戰士得少林真傳,可揮紙幣斷鉛筆”、“世界上身價最高的朝鮮女明星”等。
司機上來了,隨同的還有兩個押車的男子。發動。大巴駛出車站。很快,路邊就陸續有人招手上車。等大巴開上了海南西線高速時,車內已經坐了七八成。海南西部的高速公路冷清得幾近荒涼,車輛很少,兩旁不斷出現野闊的芭蕉林。熱帶的弧形天空中飄浮著從東南亞大海上空過來的散漫云朵。一切皆空曠而寂野,讓人心生莫名惆悵。坐在車內,好像重溫了以前從馬六甲乘大巴前往吉隆坡的類似感覺。鶯歌海。東方市。昌江。一路閃過的地名,陌生又似熟悉。西線高速似乎并不封閉,仍不時有一個兩個或三五成群的人招手上車,大巴是逢人就停。出三亞車站時空蕩蕩的車內,現在是連過道都擠滿了坐小板凳的各色乘客。看一眼,很容易就能判斷出同車者的身份,抱著嬰孩回娘家的,出差做生意的,一大幫人外出打工的,回家的,無所事事的。兩個押車的男子不再空閑,一前一后在擠著數人頭收錢賣票。
1097年六月十一日,六十一歲的蘇軾(東坡)從廣東雷州徐聞縣遞角場渡海,越瓊州海峽,到澄邁縣通潮驛。在瓊州(海口)逗留十余天后,七月二日到達貶所儋耳(今儋州中和鎮)。
對于此次暮年被貶天涯,東坡已經失去生還之望。渡海之前,蘇軾在《與王仲敏書》中云:“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當作墓。乃留手書與諸子,死則葬海外……”
弟蘇子由送東坡渡海。分手之際,軾笑謂子由曰:“豈所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者耶!”
到達貶所后,蘇軾作《到昌化軍謝表》(儋耳宋時稱昌化軍):“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
我到古城儋耳,是想尋看、感受九百年前的前輩蘇東坡的遺跡和氣息。
我少時就讀的小學,是江蘇宜興的東坡小學,即當年東坡書院所在地。而遠在遙遠南國的中和古城,蘇軾的海外被貶處,竟也有一間東坡書院,這是一種緣分。家鄉宜興古稱陽羨,是東坡先生當年最后離開海南,北遷回歸大陸時心中的歸老地。因此,這種緣分中,又多了一份深刻的系結。
中和鎮曾是古代儋耳郡的治所,早先城池簡陋,只以竹刺等為天然屏障。明朝洪武年間開始以石砌城墻,經年完成,辟東西南北城樓為德化門、鎮海門、柔遠門、武定門,城垣之宏偉氣象,據說為當時海南第一,號為“天南名鎮”。
從地圖上看,到中和鎮不必到本班汽車的終點那大(儋州),可以適當提前下車。我身旁坐的是一直在嚼檳榔的小青年,他不知道去中和鎮應該在哪里下車;再問押車的賣票人,也語焉不詳。后來很巧,新上車的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他說他也是到中和的,于是,跟著他,在海南西線高速109公里處下了車。
高速公路路基很高,跨過防撞護欄,發現竟有一架梯子可以走到底下的地面。依靠梯子下到地面,發現有個神情古怪的老者坐在不遠處的一把破椅上。也去中和的男子告訴我,梯子是老者豎在那兒的,從梯子下來的人要給他一塊錢。于是走過去,給了一塊錢。
一條鄉村公路垂直著穿越于高速公路底下。沿著它,就可以到達中和。和男子坐在路旁草地上等車,一頭獨自漫步啃草的老牛參與了我們的等待。在過去了幾輛標有“儋州—新英”的中巴之后,終于,“儋州—中和”的車來了。
招手。停車。上車。
到中和多么錢?
兩塊。
東坡筆下,海南環境惡劣如斯:“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九月二十七日,秋霖雨不止,顧視幃帳,有白蟻升余,皆已腐爛,感嘆不已。”
初來島上,蘇軾父子生活艱辛。“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父子相對如兩苦行僧”,“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
東坡慨嘆:“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
這是通往大海的鄉村公路。寂靜,狹窄。只偶爾會有一輛摩托呼嘯而過。像虛幻的抒情電影中的場景。
中巴車內人不多,我很舒適地坐在前排靠窗位置。賣票的婦女在和司機閑閑地用方言聊天。此間的地勢是海濱丘陵,所以公路常有好看的起伏;路兩旁全是茂密高大的熱帶樹種。西北方向的大海氣息,強勁地彌漫過來,在呼吸中你會有清晰的感知。這是中國的瓊、粵、桂三省和越南的東南部所夾的北部灣的大海氣息。
中巴開到了一處三叉路口,左手應該是前往“新英”,我們的車往右拐。這里是空曠的紅壤土地。土壤的紅色,在周邊綠色植物的襯托下,更顯猩烈。空蕩寂寞的路口,只有一個拎包的藍衣裳少女孤零零地等在這里。她是去新英?還是儋州?她沒有招手讓我們的中巴停下。她孤零零地站在這無人的綠樹紅壤的海濱丘陵間。我莫名地聯想起遙遠大西洋一側的那個緬因州畫家懷斯,想起他的白色窗紗被吹拂飄起的《海風》,想起一個少女在海邊坡地上的那幅《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儋耳地方官張中待東坡很好。“而東坡之在儋,儋守張中事之甚至”。張中讓蘇軾父子暫住行衙,并整修官舍,為他們準備住房。“一瓢時見分”,經常送酒東坡。后被朝廷派訪的官員發覺,東坡被趕出官舍,后來張中也因此事被罷官。
東坡遂于城南桄榔林下結茅居住,當地百姓及其從學者“運甓畚土助之”,五間茅屋搭成,軾命名為“桄榔庵”。蘇軾給朋友信中說:“近與小兒結茅數椽居之,僅庇風雨,然勞費亦不貲矣。賴十數學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不可言也!”
中巴車停在中和鎮尾。下車處圍了許多紅色的簡易載客機器三輪車,車主大多數是中年女性。和同到中和的男子一起上了一輛車。三輪車穿鎮中一條最紛雜熱鬧的主街道而過。同車男子在鎮中心的理發店前下來,說是理個發再回家。和他告別,我繼續坐車往東坡書院。似乎是穿越了整個中和鎮,從鎮的另一頭出去,遠遠地,看見了紅色圍墻、門口有虬枝大樹的東坡書院。
東坡書院原名載酒堂。東坡謫貶儋耳的次年春,地方官張中邀他同訪儋人黎子云兄弟。當時座中有人建議,在黎子云舊宅澗上建屋,作為以文相會之所。東坡欣然同意,帶頭湊錢,并取《漢書·揚雄傳》“載酒問字”典故,命其屋為“載酒堂”。明代更載酒堂名為東坡書院。現在此處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書院寂靜,除了一位中年婦女和一位男青年兩個工作人員外,寂然無游客。
在海南中和的東坡書院內,旺盛的植物首先給我以深刻印象。農歷十二月,院內載酒亭旁的池塘里,開滿了粉紅的精細睡蓮。盆栽的三角梅,熱情恣肆,怒放似火。載酒堂的院子里,一棵芒果樹,一棵鳳凰樹,同栽于1738年,枝繁葉茂,都要兩人才能合抱;因為健碩的老樹生存于此,時光中的書院顯得穩靜。還有一種狗仔花,可惜我沒有看到花,據說花開之時,花蕊如五犬圍坐,形象逼真。關于此花,還有一則跟蘇東坡與王安石有關的民間傳說。相傳當年王安石寫過兩句詩,云“明月當空叫,五犬臥花心”。東坡讀到后認為不合事理,遂改此二句為:“明月當空照,五犬臥花陰”。安石知道后,笑東坡見聞不廣。后來東坡謫居儋耳,看見了狗仔花和明月鳥,才恍然大悟,明白當年錯改了荊公的詩——看來,這則傳說是更愛荊公者所撰。
書院主體建筑載酒堂內,陳列有歷代來訪者的詩文碑刻。楊萬里、虞集以及今人郭沫若、田漢、鄧拓的訪謁之詩歷歷在目。其中郭沫若寫于1962年的《儋耳行》一詩,用想象中與坡公對答的口吻寫成,充滿時代特色,頗有意思。沫若有答東坡曰:
我道江山俱無恙,人間卻已換新樣。
天下為公邁虞唐,人民運命手中掌。
青年不復有文盲,地主富豪已埋葬。
農業基礎工業綱,國防鞏固逾金湯。
科學務登高峰上,超美超英不遑讓。
服務工農為文章,勞心勞力無低昂。
珠穆巍巍天蒼蒼,三面紅旗放光芒。
黃河正使不再黃,四海東風常駘蕩。
堂內有一幅刻于大理石上的《坡仙笠屐圖》,我注視良久。此圖據稱系唐寅所作,著屐戴笠,拎起衣服在泥濘中行路的東坡,栩栩如生。同刻于畫幅上方的一段題記,猶如點睛之筆:“東坡在儋耳,一日訪黎子云,途中遇雨,從農家假笠屐著歸,婦人小兒相隨爭笑,群犬爭吠。東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覺坡仙瀟灑出塵之致,數百年后猶可想見。洪武十年仲春之月浦江宋濂題。”
出書院時,在大門邊側的小賣部略作流連。在擺放于柜臺里的七八種書中,我選了兩種最薄最舊,已經蒙有灰塵的非正式出版的小冊子,一種是《桄榔庵、東坡書院歷代詩選》,一種是《天涯雪爪:蘇軾居儋事跡及詩選注》。付錢時,書院工作人員之一的中年婦女面露淳樸的熱情之色,原來,這兩個印制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小冊子,它們的編著者“謝良鼐”,正是她的父親。她的這位父親,熱衷收集整理地方文史,也曾在書院工作過。門房的一堆書中,我獨獨選買了她父親編的這兩冊不起眼的小書,婦女覺得我與他們父女有緣。
蘇軾的《試筆自書》作于1098年,即到達海南的次年,此段文字,蘇軾已恢復放曠豁達的一慣心境:
“吾始至海南,環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與客飲薄酒小醉,信筆書此紙。”
中和古城現在還殘剩西門和北門兩座城門,即原來的鎮海門和武定門。東坡書院位置在鎮的東郊。向謝姓婦女打聽去這兩座城門的走法。她先是為我詳細指點,后又似覺不妥,便和那個書院男青年講了幾句,然后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我說,你看能不能出五元錢,讓他騎摩托車直接送你去?當然好的。于是,坐在男青年的摩托車后面,我重新返回,沿著城墻邊顛簸的泥石綠樹小道,摩托停在了中和的某座城門下。
蘇軾被貶天涯的生活常態,從下列詩句中可以想見: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
好酒的蘇軾偶也有酒可飲,不過他的酒量一般。“吾飲酒至少,常以把盞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有時他自己釀酒:“庚辰歲正月十二日,天門冬酒熟,予自漉之,且漉且嘗,遂以大醉。”
遠離大陸,獨島飄搖,孤寂是難免的。他的《倦夜》詩云:
倦枕厭長夜,小窗終未明。
孤村一犬吠,殘月幾人行。
衰鬢久已白,旅懷空自清。
荒園有絡緯,虛織竟何成!
磚砌的城門洞。荒僻。密集翠綠的植物像無數人的蓬亂長發,遮掩局部坍塌的城樓城墻。連通城門的無人土路。被樹夾擁。滿地黑塑料垃圾。城門透來的巨束光亮。磚砌的密實與滄桑。碩大城磚。細薄城磚。缺角破損。漸化為泥土的城磚。深綠藤蔓垂掛。城門內新砌的低矮水泥長椅。偶有牛車蹣跚進出。灰渣的地。城門口的微型土地廟。聯紙褪紅。“平安”。“福澤”。“福德興旺”。水泥井臺上的污跡。挑糞桶的農婦。縱橫電桿電線。發黑的屋墻。路旁堆壘的木柴。散漫綠樹。掮鋤頭戴斗笠者。不時可遇的牛。橫停的板車。因沒有排水暗溝而大片發黑的污水泥濘。啃青黃牛的仁慈大眼。“淑氣盈門”。門楣紅聯。黃色潔凈的兩頭牛犢在交相私語。花冠公雞。靜氣母雞。搖擺鵝鴨。睡在泥草中的超肥母豬。黑色。八頭黑色仔豬在擠著喝奶。牛糞。大攤的牛糞旁徘徊或散步的孤獨母雞。巷中橫流污水。隨處可見的屋角石狗。又名石敢公。辟邪、守巷之神。由麻點的蒼黑珊瑚石雕成。唐宋遺物。豬屎。蔗渣。污水中倒映清亮云天。出武定門的牛車。掮釘耙的老者微笑視我。卷起褲腿的他“出城”鋤地。又是城門涌來的巨束光亮。殘存的護城河被綠覆擁。尋訪到的東坡井。波浪狀的石質井欄。深深的綆痕記載古今。仍在使用的泉井。東坡參與親鑿。曾“夜與諸生王霄攜壺汲水于此”。
樂觀既是東坡天性使然,又是他修煉身心之結果。無論身處何種困境,東坡不忘生活的藝術化。
譬如,他的《汲江煎茶》(作于1100年):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
大瓢貯月歸春甕,小勺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
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譬如,他與當地友朋的盡興夜游: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西城,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糅,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走回鎮里主街,感覺饑餓,便找地方填肚子。鎮中心小廣場是個繁鬧集市,長排的水果攤,露天的花花綠綠服裝攤,各式鋪于地上的菜攤雜處一起。有三四個老太和一個抱嬰兒的年輕女人,圍坐著一個攤子在吃東西。攤子中間是一大砣淡綠的涼粉樣的吃食,誰需要,同樣是老太的攤主就會刨下一些,盛在一次性塑料小碗里,加上作料遞給你。作料有辣的和甜的兩種。因為攤周圍都已坐滿了人,我就在附近服裝攤旁的米線攤上坐下。米線攤暫時沒有其他生意,攤主是位良善潔凈的大嫂。她很快幫我做了一碗,雪白的米線間,拌有咸菜、花生米和醬小蝦,十分鮮美。邊吃邊和她聊天。當她得知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就是為了看看中和這個鎮后,非常驚訝,又很是自豪。她告訴我,她的兒子在河北讀旅游方面的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后可以到五星級飯店工作,她問我江蘇有沒有五星級飯店。說到飯店,我問賣米線的大嫂,中和鎮上有沒有旅館。她說集市前面的樓上原來有一個的,話剛說完,她就要我慢慢吃,她去替我看一看。未及阻止,她就不顧攤子幫我去看了。一會兒回來,很遺憾的樣子,對我說已經沒有旅館了,而且鎮上其他地方也沒有。我吃完了,付了錢后,又問大嫂鎮上還有沒有老街。她立即回答有,就在這邊市場的后面。她一定要領我去。我說你攤子都在這里,又沒有人代你照看,不要去了。她說攤子沒有人要的,反正不遠的。堅辭不過,只得領受大嫂的好意,跟著她穿過紛亂菜攤和小巷,到達了復興老街。道謝告別時,心里充滿的,是實在的感動。
東坡在儋耳,總是教人作文寫字。
“葛延之在儋耳,從東坡游,甚熟。坡嘗教之作文字,云:‘譬如市上店肆,諸物無種不有,卻有一物可以攝得,曰錢而已。莫易得者是物,莫難得者是錢。今文章,詞藻、事實,乃市肆諸物也;意者,錢也。為文若能立意,則古今所有翕然并起,皆赴吾用。汝若曉得此,便會做文字也。’又嘗教之學書云:‘世人寫字,能大不能小,能小不能大。我則不然,胸中有個天來大字,世間縱有極大字,焉能過此?從吾胸中天大字流出,則或大或小,唯吾所用。若能了此,便會作字也。’嘗為作《龜冠》詩送其行,葛以語胡蒼梧,蒼梧為記之。此大匠誨人之妙法,學者不可不知也。”(費袞《梁溪漫志》)
葛延之,《韻語陽秋》作者葛立方之從兄。《韻語陽秋》載:“東坡在儋耳時,余三從兄諱延之,自江陰擔簦萬里,絕海往見,留一月。”
海南歷史上的第一個進士符確,就是東坡的學生。
復興街確實是一條有特色的老街。青石鋪筑街道,疏朗通透,綠樹婆娑。街道兩旁的建筑風侵雨蝕但依然完好,帶有民國風格。每幢舊樓的灰泥浮雕圖案和各種鏤空紋樣,均清晰可見。幾乎家家都有廊檐,即使雨天,也可坐在門前檐下做事說話。我順街一路走看,在街梢又遇一座土地廟,這次不是微型的,而是結實穩健的獨立屋宇,檐下掛有三只舊紅燈籠。廟門兩側的對聯已有殘破,但仍可看清:小地育人杰共感福恩深似海;街坊材質美同歌德量重如山。門畔墻上貼著的,是一張依然鮮艷的紅紙“公告”,抄錄在此:“二月初二土地誕到來了,現將有關事項如下:一、凡參加酒宴者一律交款貳拾元。二、需出童羊者,購不到羊亦可交來貳百元。三、需出喜酒者每人再交壹拾伍元。四、七十歲以上老前輩免款,并請自覺出來不再另行通知。五、小孩吃粥免款,大吉大利。六、交款時間:于農歷正月廿八日至二月初一止。希參宴者抓緊時間交款給丁兆珍前輩。大家高興的事,大家出來幫手。本片。”“公告”旁邊,還有“土地誕收款名額”和“支出”紅紙各一張。從這些內容來看,中和古鎮,古風猶存。
東坡仰慕陶淵明,他甚至以淵明詩為藥。“余聞江州東林寺陶淵明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遺予,字大紙厚,甚可喜也。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惟恐讀盡,后無以自遣耳。”
東坡貶儋時只帶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冊。常置左右,稱為“南遷二友”。在海南蘇軾曾遍和陶詩。他給蘇轍信中說:“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詩,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今將集而并錄之,以遺后之君子,其為我志之!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等:‘吾少而窮苦,每嘆家弊,東游西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俯仰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淵明此語,蓋實錄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師范其萬一也。”
遠在天涯的中和僻地,民間處處可見中原文化的深厚影響。也許,這也可歸功于東坡當年的傳授之力?
在鎮中漫走,我常常看見結婚的喜聯。某戶人家烏黑墻壁上的大紅喜聯是:“嘉賓光宴席,淑女喜臨門”,橫批為:“珠聯璧合”。橫批兩邊各貼一個雙喜字。在雙喜字的旁邊,還各有一張小紅紙,這邊是“關雎”,那邊是“麟趾”。奇異的是,所有的結婚喜聯,即使聯語不同,但均有“關雎”和“麟趾”兩張紅紙貼于兩旁。查考一下,兩詞源出中原的《詩經》。《毛詩序》:“《麟之趾》,《關雎》之應也。”“關雎”,寓淑女配君子;“麟趾”,寓子孫興旺。
其實,地名“中和”二字,也正是中國中原文化的核心載體。經典《中庸》有云:“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和之義,大矣哉。
東坡在海南曾自算命運。
其一,“東坡居士遷于海南,憂患不已。戊寅九月晦,游天慶觀,謁北極真圣,探靈簽以決余生之禍福吉兇。其詞曰:道以信為合,法以智為先。二者不相離,壽命已得延。”蘇軾“覽之悚然,若有所得”。并且自解:“道不患不知,患不疑。法不患不立,患不活。以信合道則道疑,以智先法則法活。道疑而法活,雖度世可也,況乃延壽命乎。”
其二。《儋縣志》載:東坡在海外,他對兒子蘇過說:“吾嘗告汝,我決不為海外人。近日頗覺有還中州氣象。”乃滌硯索紙筆,焚香曰:“果如吾言,寫吾平生所作八賦,當不脫誤一字。”既寫畢,讀之大喜曰:“吾歸無疑矣!”
因為鎮中沒有旅館,所以決定到儋州過夜。
仍然回到下車的鎮尾,上了等停在那兒的一輛中和開向儋州的末班車。
疲倦的古城之內,黑藍的大海的暮色,宛如卷冊間東坡淡淡墨痕的暮色,彌漫下來。
冷清的中巴車開始駛動。海與墨的濃暮之中,它載著我,告別中和,前往四十五公里外的儋州城。
1100年四月二十一日朝廷下詔,允蘇軾回內地居住。六月初離開儋耳,六月十三日到達澄邁縣。六月二十日夜,東坡渡海北歸。
北歸渡海之夜,東坡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