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背姓王,是個擺剃頭攤的。多年以來,在虞城居民的記憶中,他的剃頭挑子已經是新安江邊的一處風景。
每天早晨9點左右,駝背就會手搖著殘疾三輪車來到橋頭。三輪車里面僅有一個木架子,一個臉盆,一個鐵殼熱水瓶,一把木椅,還有一個裝滿水的塑料桶。木架中間是個臉盆托,下面是個小抽屜,里面放著剪子、推子、梳子、剃刀等工具。一塊兩頭灰黑,中間白亮的刀布綁在一側,這就構成他經營的全部家當。
最令人叫絕的是這把簡陋木椅的靠背居然可以活動,只需把靠板后木制的T字型插銷拔出來,就可以把靠板往后傾斜,找到合適的角度后,那個插銷很自然地成為一個支棍,穩當地支成一把躺椅。久居虞城的人會經??匆娪腥颂稍谏厦?,雙眼緊閉,如同熟睡。駝背拿著凹凸的鋁制熱水瓶帽子,右手的牙刷把里面白色的肥皂泡沫刷在剃須者的胡須上面。那些如同熟睡的剃須者,一定陶醉在肥皂泡濕漉漉的清涼以及剃刀杳無聲息的輕快中。
駝背把車子放在靠近弧形橋洞的最低處,他個子矮小,可以走到接近橋墩的地方。這個時候他總要在橋洞的暗影里站一下,直到一輛汽車穿過頭頂上方疾馳而過,聽見輪胎路經接縫處發出“咯噔”的一聲后,他才從暗影走出來。這車子一定路過老家,他想。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有這個習慣的,不過肯定是今年夏天的事,因為橋勞動節才開通,夏天為了遮蔭他才搬到橋底。然而就在不遠處,一個立在路旁的地圖很明顯地表示出這橋兩端的道路和他的家鄉毫無聯系。
駝背工作的位置與路平行,這讓他很方便地和坐在江邊欄桿上的老哥們聊天。駝背,駝背,馬路上總會有騎車的熟人叫著。即使在剃頭,他也可以很從容的用手里面的推剪或梳子搖上一搖,算是招呼。清早,沒有人光顧的時候,駝背先把臉盆放在地上,然后他就會坐在椅子上,打開臉盆托底下的小抽屜,把里面的推子,剪子理一理,偶爾會把刮胡子的刮刀在那塊刀布上來回磨磨。一切整理妥當后,他拿起梳子,對著鑲在木架上端的鏡子梳理自己的頭發。鏡子上有一層類似米湯潑灑之后的模糊,鏡子里面,曾經出現的茂密油黑的頭發在梳齒間稻浪般起伏的情形已經不在,如今,他的面容就像往昔一樣模糊。
這是一個周一的早晨。初秋涼爽的早晨。和平時一樣,駝背在橋洞的暗影處聽到熟悉的車輪聲后,他往外走出來,就在這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左眼跳了一下,緊接著右眼又跳了一下?!白笱厶敚已厶鵀摹?,那兩只都跳呢?駝背內心涌起一股無能為力的感覺,他緩慢地走過來在椅子上坐下。這奇怪的情緒最近十分頻繁。于是,駝背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做著準備工作,而是靠著椅背,閉著眼睛。剛一合眼,兒子反對繼續擺攤時粗暴的青筋,前夜有關家鄉和少年時代的夢,一些曾經使用壞的工具,偶爾失手的落剪一下子都涌在腦海。哎。也許他真的剃不了頭了。
老師傅。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清晰又不確切。他驚諤地睜開眼。一個年輕人架著眼鏡的臉落入他的視線。
你剃頭?
不,不。老師傅,你不認識我了,前段時間在你這里剃過頭。
那個年輕人并不介意駝背沒有想起他,而是很瀟灑的把卷在手里的報紙往駝背面前一戳。老師傅,寫您的。
寫我?駝背帶著疑惑緩慢地伸出手來。
他的神態使年輕人意識到駝背找那篇文章的緩慢,而這緩慢似乎是年輕人不可以容忍的,他一下又把報紙拽了回來,翻到那一版,三下兩下,折疊成只顯示那篇文章的方塊,又快速的放到駝背手里。這是我寫的。駝背還沒有低下頭,年輕人又急切地拋下一句,我先走了。駝背的告別顯然跟不上年輕人的節奏,他抬起頭時,只能看見一個在自行車上鐘擺般搖曳的背影,這個夸張的騎姿讓他的遠去顯得飄渺虛幻。
這是《虞城日報》的休閑版,文章字里行間透著那個年輕人特有的青澀氣息,把駝背當做城市的風景和熱愛生活的象征,身殘志不殘,苦練理發技術,并且提到他的平頭工夫堪稱一絕。文章結尾處還不忘用名人捧場,說某個名導演來虞城拍電影時,還專程來理過發。
哦。他猛地記起這個年輕人。他來剃頭的那天一些老哥們正在和他閑聊著。他記得這個年輕人對他的一切都十分好奇,問這個工具叫什么,那個又是什么,并且很自然地加入那些老哥們的聊天當中。文章里面涉及的內容基本來自那天的閑聊。
對駝背來說,每天午后是一天中最為安靜的時光。來閑聊的人吃飯去了,理發的人也少,這天中午駝背吃好兒子送來的午飯,拿起一直放在橋洞里面的笤帚,打掃早上剪下的散亂的碎發,也將這段安寧的時光打理的更顯潔凈。平時他會把椅子放下來小瞇一會眼睛。但今天,駝背只是坐在椅子上,從口袋里面拿起那張報紙。由于眼睛已經昏花,他看報時必須雙臂展開,整個頭沉在里面。此刻,他的駝背就像小山一樣聳立。
老師傅。老師傅。
駝背像被人喚醒一樣從報紙的深處抬起頭,一個身穿制服的年輕人讓他嚇了一跳。怔了下,剃頭嗎?
剃什么頭。這里不準擺攤子的。那,這是給你的。
駝背看見那個穿制服的人遞過來一張通知書。早上兩只眼皮都跳,現在兩個年輕人給他送紙,他感覺到里面有某種荒謬而神秘的聯系。送紙不吉利啊,是不是老天也不讓我理發了。不會的。他轉念一想,那是報紙,是夸我呢。手里捏著的報紙似乎給了他底氣。他發現自己剛才的情緒很好笑,又看看這個年輕人,拿著白紙的手臂還伸著,神態很滑稽。我都擺了幾十年了。除了修橋那會,也沒有誰說過不準擺的。他感覺和這個年輕人沒有什么好說的。一切就是這樣。有新安江水就有他駝背的剃頭攤??墒悄莻€穿制服的年輕人卻沒有作罷的意思,還站在這里。制服好像并不是他本人的,微微的江風吹動他肥大的衣服,年輕人瘦高的身體顯得模糊而不真實。
駝背的沉默以及他眼睛里面奇怪的光芒讓那個隊員內心不安。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隊長并沒有要他單獨來,是自己為了表現。原以為一個駝背老頭,很容易就搞定的,沒有想到這樣的局面,他腦海一片空白,很窘迫地站著。駝背是個心軟的人,他覺得應該給這個孩子下個臺階,就伸出手把通知書接過來,不過他馬上又覺得上面爬著黑螞蟻樣字跡的白紙很不吉利,就隨手用骨節粗大的手揉掉了。紙張清脆的揉皺的聲音隨即在午后寧靜的空氣中消散。那個年輕人的臉騰地紅起來。你等著,他像爆竹一樣叫起來,嚇了駝背一跳。這個年輕的隊員一轉身,推著自行車小跑兩步,猛的一下直接躍到座凳上,飛快的騎走了。駝背搖了搖頭,感覺這年輕人的脾氣和自己的兒子一樣,暴躁,而且莫名其妙。
簡短的插曲沒有影響他繼續看著報紙。他很費力地看完了這篇短小的文字,那天為導演剃頭的情景又一次浮現眼前。他記得那是一個黃昏,斜陽將大橋的影子披在了他的攤子上。這時,一個氣質非凡的中年人從河堤走上公路。師傅,我剃頭。這是外地的口音,可是駝背卻感覺這中年人身上有一些說不清的熟悉,坐吧,他把椅子拉了一下,沒有再說話。等中年人坐下后,他把圍氅系在那人身上。馬路上下班的人流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鏡子里中年人的神情是安詳的,他的心也是安靜的。推剪上下起伏,輕盈而優美,就如同秋風中成熟的稻浪。這種連綿的起伏感已經很久沒有到來了,他沒有去看鏡子,但余光依然可以感覺鏡子里面依稀的反射,自己的手仿佛是躍動的火苗。他依然記得那天的夕陽,像血一樣濃重,那是當天唯一的和他一起燃燒的事物。理完發,導演在不很清晰的鏡子前,用各種角度看看新理的頭發。沒有多余的話語,付錢后,從身上摸出名片雙手遞給駝背:你的手藝讓人陶醉。那個年輕人的文章雖然簡單,但此刻無疑像閃電一樣劃亮他記憶的溝壑。他想起昨夜的夢,很小的時候就不斷往返于隱沒在稻浪間的鄉村小路。作為一個農民的后代,稻浪的起伏就是深埋在血液深處的喜悅。他經常走著走著,就流下幸福而痛苦的眼淚。因為他是個駝背,他不得不放棄耕作,離開自己的家鄉去尋覓一門生存的手藝。很多年后,他已經成為一個城里人,卻偷偷把豐收的旋律留在了自己的手藝里。
城管車子刺耳的剎車聲讓駝背一驚。車門打開,下來幾個五大三粗的隊員圍在眼前,其中一個隊長模樣的人說:老師傅,真對不起,最近市里有活動,你這里要暫停一段時間。
干什么?駝背感覺太不可思議了。
隊長正準備耐心地解釋,那個坐不上汽車的新隊員已經騎車飛速趕到,迅速架好自行車沖到駝背的面前。他看見駝背的手里還在看那張報紙,他飛快上涌的血液帶了一絲靈感。啪,他一把扯過駝背手中的報紙。這是年輕隊員今天第二次聽見有關紙張的聲音。與第一次明顯不同的是,較厚的新聞紙發出的撕裂聲一貫到底,年輕人感覺到一種內心里面難以言喻的復仇的快樂。本來這張報紙會很輕而易舉地到達眼鏡手中而不會斷裂,但是駝背手里捏得實在是太緊了。
干什么,集中整治你不知道嗎?你看看,白紙黑字,這里不給擺攤的。恰巧,這期休閑副刊登載了一篇關于濱江路整治的報道。年輕人的嗓門因為明顯的激動而顫抖,臉上漂浮著不正常的紅塊。
老師傅,就幾天。隊長把那小伙子往邊上一拉,輕聲地對駝背說,請你配合一下。
事已至此,駝背也懶得說什么,開始慢慢地收拾攤子。車子已經呼嘯而去。那個年輕的隊員也登上自行車像驕傲的風一樣遠去。他也許是新隊員,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可能他不知道如何表達對自己靈感的欽佩,他把那張做道具用的報紙揉成團,用力扔出了一道美麗的拋物線。
駝背轉過身,面朝江水,他感覺自己的眼睛里面有和江水一樣渾濁的東西。那是眼淚。就在他用手背擦拭的瞬間,感覺手中有白色的東西閃動。原來,那張報紙的一角還緊緊地捏在手上。
駝背的心臟咯噔一下,感覺自己的腦袋又一次空白起來。他呆了一會,可是怎么也回憶不起來報紙到哪里去了。他帶著僥幸的心情攤開那一角,只有一個關于美容院的廣告。
怎么這么早?
這句話下午老伴在巷子口碰見駝背回來就問過了。當時駝背沒有理她。到吃飯的時候,兒子回來了,老伴又問起了這個話題。在反對繼續擺攤的問題上,老伴和兒子態度是一樣的。
不準擺了,市里有活動。
哈,兒子聽見這話似乎一下來了精神??鋸埖谋砬榫秃湍翘祚劚硨⒚统鰜?,問導演是什么意思的時候一樣,把筷子“嘭”的用力架在碗上。叫你不要擺,不要擺。現在都去美容院了,誰還去你那里,能做幾個錢。好像我們家就缺你那點錢一樣。別人到你這年紀都在養老了,上次你跌倒睡在床上好幾天,這么快就忘記了。
你知道個屁。等兒子羅嗦了一堆后,駝背咀嚼的嘴里用力吐出了幾個字。
切!兒子很惱火,又忍住不發出來,撇起脖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最后斜了駝背一個眼,猛地低下頭往嘴里扒了幾口飯。
駝背沒有多說話,也沒有說起自己上了報紙的事。他只是感覺虛弱,吃完飯就早早的睡了。駝背的睡眠經過這個夏天后就一直不好,經常做夢。夢中的事物和親身在場一樣清晰。而且最近的夢他老是夢見自己的少年。夢見自己的家鄉,還有家鄉豐收之后的歡慶。在這個晚上,他略帶憂傷地睡著了,身體蜷了起來,他駝峰一樣的脊背更加高聳,如同蝸牛的殼守護著身體柔軟的部分。在這個晚上,他不僅做夢了,還夢見自己少年的夢,不再駝背了,穿上孫悟空的服裝綁在棍子上,父親把棍子高高的舉起來,在其他的鄉村游行。他漂亮地舞動棍花,他高高在上,看見鄰村的大人孩子對他投來仰望的目光。
駝背終于不再出攤了。但是每天還是去江邊找那些老哥們閑聊。
不剃了?
不剃了。
真的不剃了?
真的不剃了。
聽說你上了報紙,怎么也不拿來大家看看啊。
沒有。
沒有?我聽許多人說了,你還騙老兄弟們啊。
我是說報紙沒有了。
嘿嘿,估計是裱起來掛在堂屋了吧,我們哪天到你家去看。哈哈哈。
駝背雖然覺得不剃頭有點失落,但是和老哥們在一起還是快活的。這天早晨,他和平日一樣準備去江邊,剛拐上大路,就發現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許多是平時看不見的周邊農村人。去江邊的道路也戒嚴了,警察在維持秩序。哦,駝背這才想起今天是旅游節。就在他打算回去的時候,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原來游行表演的隊伍就要來了。駝背不喜歡熱鬧,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隱約看見遠方的高處有戲子一樣的人在舞著水袖。抬閣?這個風俗好像都已經失傳了。駝背于是鉆到道路邊的大樹下,有點好奇地等待隊伍到來。
游行的隊伍里面走來的確實是抬閣表演。這是駝背家鄉的特有的節目,一些六七歲左右的孩子穿著《西游記》《打漁殺家》等古代戲曲的裝束,用寬厚的棉布帶子綁在長竿子上面,被健壯的男子高高地頂起來,孩子們在上面作著符合他們扮相的動作。在自己的童年,抬閣發生在豐收之年的秋收后。歡慶的活動持續兩天,第一天是村民在本村唱戲,他短小丑陋的身軀并不妨礙他快樂穿梭于喧騰的鑼鼓,劈啪作響的鞭炮以及它們釋放出的藍色硝煙,麥芽糖餅粘著他的牙齒上,空曠的田地呈現出無限的快樂。
而第二天,就是抬閣,去其他村莊去游行表演,和他年齡仿佛的孩子在這天早上很早就起床,穿戲衣化裝,準備抬閣。6歲那年,駝背陷入一片無邊的悲傷里面。他看見平日里和自己一起的玩伴坐在高高的竿子上,臉上抹著粉紅的胭脂,眉心還點上一顆紅痣。鮮艷的戲服穿在身上,他們快樂的舞動著自己的手臂。臉上呈現出比吃麥芽糖還要快活的甜蜜。駝背哭了。他在最熱鬧的那天躲在自己的被窩里面,大聲地哭泣,累了,昏昏睡去。在他那張又破又小的床上駝背夢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身穿道袍,一條銀色的拂塵搭在肩頭,孩子,你為什么這么傷心?
我想抬閣。
是這樣,你去吧。緊接著,駝背看見老人輕揮手臂,拂塵銀色的光芒揮灑在他的身上。駝背立刻感覺自己的身體輕盈起來。他飛到了抬閣的棍子上,穿的孫悟空的服裝,揮動著金箍棒。他興高采烈揮舞了一陣,這才想起要感謝那位仙人,而當他低下頭,老人已經杳無蹤跡。他在焦急的尋找中醒來。
熟悉的鼓聲喧天而來,駝背趕緊向街面看去。一切和以前一樣,家鄉的孩子被綁在高高的棍子上。紅唇粉臉,眉心依然有一粒奪目的紅痣。最吸引他的還是孫悟空,扮演孫悟空的孩子很瘦,抓耳撓腮的神態很是逼真。許多人都被他的樣子吸引,對他指指點點。那個孩子看見這樣的場面,更得意起來,歡快的將手中的金箍棒舞起風車一般的棍花。這么漂亮的棍花他一生只見過三次,另外兩次都在自己的夢里。
駝背的眼睛突然昏花起來。他感覺那個少年就是夢中的自己。周圍喧囂的圍觀者跟著游行隊伍往前涌去。他卻停下來,在現實和夢境之間無法拔腿。退去人潮的道路成為一個碩大的垃圾場,甘蔗皮,盛小吃的一次性飯盒,廢報紙滿地都是。在街邊的一角,環衛工人鷹隼一樣坐在垃圾車車把上,隨時準備撿起丟棄的礦泉水瓶子。
不知過了多久,交通恢復,汽車的鳴笛聲讓他回歸現實。他找了找家的方向,往回走去。就在轉身的瞬間,駝背突然看見馬路中間有一團丟棄的包零食的舊報紙,他發現那張報紙十分熟悉。那就是記錄駝背的報紙。他的身體一下充滿力量,向那報紙奔去。后來,那個目睹車禍的環衛工人在轉述過程中用了一個非常形象的說法形容駝背:就像一枚急速旋轉的陀螺。在奔跑的過程中,駝背感覺一股強大的氣流向自己迅速靠近,然后他的身體就飛了出去。鼓樂之聲轟然迸裂,幾乎要炸聾人的耳朵。他突然看見了夢中的神仙,還有銀色的拂塵揮動,雨水一樣紛紛揮灑。他還看見自己的手在天空里舞動一片棍花。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