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游戲與寫作是二重性的。一種是游戲寫作,所謂玩一把。這里含有一種預設:非意義,追求一種愉悅與快樂。我們當然不能完全否定這種寫作,但它不是我這次談論的重點。另一種是寫作游戲,把游戲作為寫作的元素,游戲顯然有目的與意圖,即把游戲作為一種策略,而目標鎖定在游戲事件之外,或者從游戲中思索某種東西。易清華的兩篇小說都涉及到游戲這個概念,《美發師》或許是一種愛情游戲,麗芽顯然深知其道,在這個愛情游戲中還涉及到某種隱秘的東西?!睹撘m子游戲》則充分顯示了游戲作為一種存在的方式,在游戲活動中展示動態、情狀、目的、技術,最后文本揭示這樣一個游戲的異化方式,“我們”玩游戲,游戲作客體,在文本最后卻成了游戲玩“我”,這時客體已經主體化,游戲成為一種生活的主宰。游戲完成一系列反轉之后,結果是出乎人意料的。
我們先說《脫襪子游戲》,這個游戲自身有其色情性與荒謬性。游戲自身有一些間離效果?!拔摇卑l明了一個小游戲,簡單,直接,無聊。就脫襪子本身并不能構成游戲,值得注意的是他需要第三者參與,在一場對手戲中完成游戲,這表明了游戲是非自治的,它是一種關系活動,只有他者參與才有價值,才可能具有另一種意味,于是“我”找到了賣鼠夾人,在買賣關系中做了一次游戲,后來遇上了加菲貓女郎,這與賣鼠夾人是一種巧妙的連貫,同樣做了一次脫襪子游戲,這次游戲溢出了行動自身外,有了新的創意,發明了一種腳相,“姑娘們的一雙腳,往往比她的臉要迷人百倍”。游戲移位于一種深度的色情心理。游戲在兩個維度中展開:一是“相腳大師”,與情色神秘有關;另一是相腳變成了社會事件與商業操作,使這個游戲擴大化了。
“在這脫襪子游戲的同時,我卻在不知不覺中被這個游戲給玩了。這可不是我的初衷,所以,我是越來越感到了恐懼?!?/p>
故事在這里完成了一次情節上的反轉,游戲變成了制約自身的災難,文本在這里是自我反思的,是受控制的,人處在意識之中,所以當那個賣鼠夾的人第二次找“我”玩脫襪子游戲,“我”便斷然拒絕了。這里暗含一種“我”始發的游戲傳道給別人,成了制約別人的一種形式,那么別人又將這種形式變成了控制他者的手段,因此游戲成了一次控制他者的動作方式,當然也就會反過來成為對自我控制的形式,這樣游戲的積極與消極都在它自身之中。
再次進入游戲之中,如同癮君子一樣,自我又陷入游戲之中,災難發于小鎮、家族、親人之中,使游戲產生了惡劣的后果,于是“我”去做一種單調的抄電表的工作。以期擺脫游戲,可是游戲竟然變成了自我無法掌控的一件事,游戲玩出了一條老人的性命,雖然不是直接后果,但也被警察控管了,于是一次文本游戲又開始再次重要反轉,借牢獄之災來躲避游戲,意味游戲的性質很嚴重,自我在游戲中覺醒了?!拔业纳罱K于平靜下來了?!边@時候,游戲給我們是教育意義的啟發,如果就此證明一則壞游戲,這個文本的寫作也就流入某種倫理教育的俗套。生活與游戲是同步發展的,加菲貓把文本內在的激情向前推進,游戲終于進入了性關系,一個自我欲求又自我防范的東西終于來臨了,一個由審美發生的欲望游戲,終于進入了個人的生活實踐中,“我”被游戲同化,“我”成了加菲貓游戲的獵物,于是脫襪子游戲變成了婚姻游戲,并在其生物學意義往下傳承,一種游戲只要發生,它就會永遠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最后證實的是什么?生活向游戲認同,現在我們要追問這則故事是真實的嗎?如果我們回答它是生活中發生的一個真實事件,作為游戲的性質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們可以用打牌、吸毒、做愛、偷盜等無數生活形態,去置換這個“脫襪子”的游戲符號,均是可以成立的。說不定作者的啟發便源于此。那么我們視為荒謬的游戲便直逼生活內部的真實,人性內部的真實。這個文本游戲的意義便有了人性深刻的程度,意味著人性有著自身的悖論:我們千方百計要擺脫的卻是我們最喜歡的,換一種說法,我們喜歡的正是我們千方百計要擺脫的,人類許多時候都陷入這樣一種病態。
這時我們從游戲中看到了人性中有一種近似殘酷的真實,因而游戲便不僅僅是一個形式了,它變成了現實生活中某種人性真實的替代符號。西方思想有一個核心:一切藝術、宗教的觀念與思想觀念都可以解釋為逃避現實的一種形式。游戲也是對現實真實逃避的一種形式,“從某種意義上說,文明這一游戲將永遠根據某些規則來玩耍,而真正的文明永遠要求公平游戲。公平游戲只不過是用游戲術語所表達的忠誠信仰?!保ā队螒虻娜恕芳s翰·赫伊津哈著,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279頁)游戲的本質是愉悅的,人類始于愉悅而未必終于愉悅,正如作者所言,“有趣的事情都不是游戲”。作者開始建立了一種反游戲的觀點,揭示出的游戲無論規則變化還是觀念與情感的變化,游戲會有問題,這僅是其一,重要的是文明的公平規則不可能是模式的、永恒的,在游戲建立規則、公平、信仰時便已經出問題了,這既是社會批評的又是人性普遍的,游戲行走于真實與荒謬之間,是我們欲望需求的也是我們特別要警惕的。我們最好別讓“真實生活進入一個暫時的別具一格的活動領域”,上升為一種游戲活動,因為“游戲的最重要特征之一是它與平常生活的空間隔離,一個封閉的空間為它標示出來,物質上的或觀念上的,都從日常環境中被圈劃出來?!保ā队螒虻娜恕芳s翰·赫伊津哈著,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11、22頁)這樣游戲活動與游戲態度均會構成對真實生活的傷害,但是今天我們的生活又離不開游戲(這是由景觀社會的實質決定的),對個體而言我們可以說游戲在今天是一個悖論。
美發師小春正是一種內心回避游戲的狀態而又進入一種半游戲狀態,為什么說半游戲狀態呢?因為小春沒有明確地采用一種游戲策略而生活,但他又進入了麗芽的游戲之中,還有小春的生活也借助了些許功能,例如網上游戲,網絡QQ,他的閑暇便是他的游戲,或者我們可說小春的生活被一種巨大的神秘生活慣性所帶動,不自覺地卷入其中。小春美發店在準備打烊的時候,遭遇了一次生活的偶然,為一個醉漢美發未果,遇見了他心儀已久的麗芽,可以說小春還是一種單相思,并迷上網上的魔獸游戲,這里的游戲僅是工具性的,不像脫襪子游戲是文本結構性的,所以魔獸游戲與單戀游戲僅作為視覺與心理的一種表述方式,但是小春的游戲是事件性的作為生活的遭逢,這使得麗芽與游戲同位,見到麗芽時,“小春這一次破天荒地玩得順暢,在玩這個游戲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無所不能的魔獸?!^續成為一只魔獸……繼續玩著自己的游戲”。人物→現實→游戲→心理,小春把生活置于一種狀態。這時候有一個英雄救美的插曲:劉青、白武、羅浩三個人挑逗麗芽,起了爭執,小春保護麗芽,很順利地小春把這種內心無言的東西交給了網絡,小春與麗芽在網上交流了。
文本是高峰突起的,小春美發店里那個醉漢被他人殺死,殺人兇手沒有留下痕跡。死者叫李正存,是一個有錢的大老板,這里補出了兩個細節:一個麗芽是認識李正存的,她回避了,小春在證詞中保護了麗芽;一個是夢境,小春夢想著麗芽勒死了李正存。當然這二者都不能證明是麗芽害死了李正存,僅僅能說明麗芽害怕卷入謀殺事件,這個心理是很正常的,因此麗芽對小春示好這正好成為一個顯在目的。生活過程和情感過程分離,或許由于麗芽的害怕與掩飾,她接受了小春的曖昧,包括允許做一次愛。麗芽仍然有她的軌跡,不斷更新男朋友:愛情游戲。
小春告發了麗芽(想像的一種被槍斃,一種同死的欲望支配小春),正常生活游戲化,對于小春想像多于現實,而麗芽顯然是游戲生活化,這二者的根本區別是,小春執著于一種情感,手段不免有些卑鄙,麗芽愛情游戲僅作為手段,價值觀在左右她,她需要的是有金錢的生活。
“如果麗芽不是兇手,那么兇手又會是誰?再者,如果麗芽不是兇手,她為什么會甘愿受他的脅迫?小春百思不得其解,內心的痛苦溢于言表?!?/p>
前一個問題肯定存在,兇手一定會有,他(她)是誰?我們可以向生活向人性提問題。后一個問題僅僅只是個假定,而且是一個不難查清的問題,如果小春舉報了麗芽,麗芽還顯身在現實中,這本身證明麗芽不是兇手,為什么會被脅迫,作為麗芽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這個美發師的心靈與人性似乎和他這身份剛好相反,由于一己之私,把猜測與假想作為一種舉證,作為感情報復,揭露出來的正好是靈魂的卑劣自私。由此我們會思考愛的性質,它不是一個穩定概念,而是一個沿著正負兩極游走的一個觀念。愛可能會偉大也可能會丑惡,愛正是這樣一種不可定義的時候顯示出它的豐富性,也正好由此探詢人性的豐富性與深刻性。
現在我們來討論文本的真實性問題。我們既然確立了兩個文本都有其游戲的性質,表明了它與現實生活是脫節的,而且明顯地具有荒謬性,這種荒謬正是通過虛擬的現象與生活本身的現象相反差而格格不入的。表明脫襪子故事、小春熱戀麗芽的事件均從現實生活脫離出來,是非真實的,是虛構的(盡管生活中有可能出現各種現象,作為小說它仍是現實抽象化的摹仿),所以小說指涉的兩個具有游戲色彩的事件,而不是真人真事。或者說小說細節是某種現實的真實指涉,但在小說中也沒有實質性作用,小說游戲事件仍保持某種幻象與虛擬,因此小說的指涉無論如何都是一種指涉幻象。因為真實生活是不到位的,仍在我們的兩個文本之外,可見我們要的真實不是生活是否真發生此事,而是我們虛構的故事有多大程度可能在現實中再現,它提供的是一種藝術上的可信程度,給我們人性細微處、思想深處、心靈共鳴上造成多大震動,顯然這兩個游戲故事均是讓我們欲哭無淚的。
我們不需要通過外部的現實生活的實用性來指涉小說的故事、人物、場景作為表達的前提來呈現意義,我們可以把文學的表意元素從幻覺中解放出來,不再依賴它們任何的外部物質形態的真實與否?!拔膶W的表意元素之所以獲得了重要意義和特殊價值,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它們是謊言,假話。(虛構)正是這一身份……反倒顯得比日常世界所謂的真相更加迷人,更加重要?!保ā逗蟋F代主義詩學》(加)哈琴著,李揚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頁)這就是脫襪子游戲為什么由不可能成可能了,自我在尋找的過程中,反身指涉的是自我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最后是自我顛覆。小春的愛通過一個醉漢之死反而看出了愛的本質的自私,愛他人、被愛都會陷入尼采所批評的利他主義也是通過愛的方式達到對他的控制,本質上是自私的,是控制他人的權力壓迫,小春的策略也正是如此。威廉·加斯說,通過語言體驗事物比親身體驗事物效力更大……文字創造的真實遠比它們所指涉的事件更真。換一個角度,藝術的真實會比現實的真實更加殘酷。因此我們不必把游戲與真實、想像與現實拆分開來理解,它們是互文性的,所以馬文·科恩說,真實本身就是形象的鏡像之源。真實的世界只有在虛幻中建構其形象世界經過創化那才能是光芒四射的真實,這樣我們又可以說一切游戲都是我們真實世界的投影,我們可以把小說文本視為在游戲與現實之中的雙重投射,其實小說也就是這樣一種雙重指涉的存在與本質。
2004年我在策劃“湘軍少將”時,原擬定“湘軍七少將”,后因與主編意見不符,最后隆重推出了“湘軍五少將”。那時易清華便是人選之一。如果今天由我重新定位,肯定把易清華、鄭小驢列入其中為“湘軍七少將”。事實證明他們兩個的創作實績也是獨具特色的。
易清華創作有幾種筆墨,我最欣賞的是那些情緒飽滿充滿詩意地展示現代都市人精神世界斑駁多彩的情狀,他善于展示人物心靈世界的多變與復雜,尤其以詩人的筆頭觸摸人物情感的細微體驗,這種現代主義書定特色的東西往往都在他的中篇小說中。往往以尋找自我為中心展開,最后在現實世界里被碰撞得千瘡百孔。另一種是他的部分鄉土書寫,那是一些特別精致緞彩的短章,構思巧妙,把人物精神領域的燦爛蓄得滿滿的,畢其功于一役,且文字也是詩意盎然,這樣的短篇在我的印象中最少有五六個,我視他們為精彩的構設,堪稱湖南的小說精品。例如寫那個老漢挖地,極端地展示了農民和土地的情感,生命最終于泥土,那就是絕妙的一例。再一種便是他的長篇,那是與警察有關的故事,這類故事雖朝著通俗的方向進展,他常常出人意料地揭示出人性深處的一些精微。大概與他曾長期待在省公安廳有關吧,他常得意地跟我提起那些生活,我雖附和,但從骨子里是不滿意那些材料的。這種社會的特殊權力真的是與我的本性相悖。
易清華因為是從少年詩人起家,他的語言有一種特別良好的藝術感覺,往往被一些通俗故事磨損消解了,這是值得注意的。我看好他是湖南文壇的一柱天。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