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來了

我媽笑起來像灰兔子，灰白的頭發(fā)，張開的嘴里就剩兩顆大門牙！不過兔子不流口水，我媽笑起來時會流口水?？烧l也攔不住她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完之后要說一句：“要是有啥藥，能把我的笑給治了就好了！”

我笑了：“你只管笑，笑比哭好！”

我媽自從中風之后，就愛笑。我問：“媽，你笑啥咧？”她說：“想著有一年下雪，咱屋里一只雞摔了一跤，爬起來，一拐一拐地跑了……”話音未落，她又笑得彎下了腰。

2013年1月，這是我媽第三次從老家來武漢。10年前第一次來時，她身體還很硬朗；5年前第二次和父親一起來時，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這次，是我回老家把她接過來的，父親還在老家，要砍了小甘蔗，釀好了酒再來。

我媽一來就對我說：“要是再犯病，不要往醫(yī)院送，趕緊送回老家，不然就成游魂了，那不好?！蔽艺f：“好嘛！”我媽笑了，夸我像小時一樣聽話。她沒感傷，我也沒感傷。

不過，這是一根弦兒，我的神經(jīng)一下繃了起來。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她床邊喊一聲，她應一聲，踏實的一天便開始了。幫忙給她穿衣服、扣扣子、拉褲角，穿戴利落后吃藥。她洗臉的當兒，我做早飯。媽愛吃面條，我換著花樣給她做。有時寬、有時細，下點青菜、放上一大勺燉肉，有時候里面還臥個雞蛋。把面條端上桌，說聲：“媽，你吃啊?！蔽液推拮泳突鸺被鹆堑爻鲩T，分頭去上班。

我媽一個人在家里，一條叫“小朱”的狗陪著她。她坐在窗前曬太陽，小朱臥在她腳邊；她坐在電暖器前，小朱就蜷在她腳邊。媽媽碗里每次都要剩些肉，留給小朱吃。我說，小朱吃骨頭就好了。媽媽說，狗也要吃點肉才精神。說完后笑著說：“別心疼，你就當是我吃啦。”小朱吃了肉，對著我媽直搖尾巴，油汪汪的嘴朝她褲子上蹭，她也不趕它。

我每天中午回家做飯，做老家的花樣兒，買了堿，攪玉米糊糊；發(fā)面，切白蘿卜絲，切豆腐末，切粉絲末兒，做餡兒，包包子；把土豆切成塊，和青豆角放在一起煮湯。我做這些時，我媽拄個拐棍兒現(xiàn)場指導。

這些念叨已久的食物，因為我媽來了，我一一做出來了不說，還讓我媽夸贊說“真好吃”！吃完午飯，扶著我媽從六樓下到院子里，曬會兒太陽，繞著院子走兩圈又扶上樓，然后我又去上班。我媽問我：“坐車遠不？”我說，來回差不多兩小時。我媽就說，她是害人精，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

有天午飯后，我媽說不下樓了，手腳麻僵麻僵的，要變天了。我不信，陽光正好，無風無云，怎么要變天了呢？結果，下午就風云突變。這樣的事兒，之后又發(fā)生了兩次，我確信我媽的手腳，有天氣預報的功能。但轉念一想，這個發(fā)現(xiàn)其實挺讓人難過的。“春江水暖鴨先知”，那些曾經(jīng)的勞傷積在老媽的骨頭上，天氣的變化，老骨頭最先知道。

我媽老了。

以前，我媽走山路如履平地，如今是走平路如行山地。她說，想走快一點兒，好像努了很大的力卻沒起作用。她用拐棍敲腿，怪它們不爭氣。見我在一旁不出聲，她又拍著雙腿說：“哎呀，你們也不容易……”

本來我媽不會說普通話，這次學會了幾句，全部用來喚小朱。小朱聽不懂陜西話，我媽很著急，然后就學著說普通話，“小朱吃飯！”“小朱走呀！”“小朱下樓。”我讓她把普通話推廣一下，她說講普通話口水流得更多，頓了頓又說，普通話叫媽好聽！那是因為，我妻子用普通話叫她“媽”。

前一陣子我在博客上寫如何做腐乳，是因為媽媽一到武漢，就給我們做腐乳。吃了幾十年的老味道，越吃越上癮的，是媽媽的味道。許多博友如法炮制，結果真的做成了腐乳，夸我香能做包子，臭能做腐乳！我跟我媽說了，她笑得合不攏嘴：“我還會做豆醬嘛。我明天就做，做完了你寫到電腦上去?！奔依餂]暖氣，我媽坐電暖器前面，橘黃的光映著，她像個灰兔子一樣，露出兩個大門牙，笑著看著我。

我寫一會兒字，看一會兒我媽。我喜歡這樣的時候，我在我媽身邊，我媽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