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得睡你們的大床”

劉晶波

“小床太硬了，你們的大床是軟的，所以，得睡大床！”

“我咳嗽了，晚上可能要吃藥的，所以，得睡大床！”

“你說今天去吃牛排的！說話不算數，所以，今晚得睡大床！”

“現在是假期，假期小孩都得放松，所以，得睡大床！”

“今天風大，小房間的窗總是響，所以，得睡大床！，”

“今天我看了一個動畫片，里面的那個妖怪我好害怕，所以，得睡大床！”

“既然你們這么喜歡大床，那就把大床讓給你們，我去睡小床！”

“不行！你睡哪兒我們睡哪兒！”

“不行！我-們-是-要-和-你——一起-睡-你-們-的-大-床！”

……

“不是說好每周五過來睡一次的嗎？今天怎么又來了呢？”

他們倆站在門口，瞇著小眼兒、笑嘻嘻地搖著小腦袋，“不是的，媽媽，我們，我們今晚是要把下周五睡大床的時間提前睡掉！”

“什么？”我不免有些吃驚。不料想他們卻趁我愣神兒的功夫一骨碌地沖上大床，鉆進被子就不肯再出來，還急速打起呼嚕，任憑怎么商量、責怪、訓斥都全然不顧，堅定不移地執行著他們搶占大床的計劃。

每當我把家里常見的上述一類對白講給朋友們聽時，總會看到他們驚訝、不解的神情：

“你們家怎么也是這樣的呢？”

“你應該給孩子養成自己獨立睡的好習慣呀！”

應答他們的疑問之余，我難免總是要把尷尬、內疚、疑惑、無奈等情感雜糅在一起，實實在在地體驗一番。

“讓孩子自己單獨睡一張小床，讓他們有自己獨立的空間，是家長應該幫助孩子養成的一種好習慣，這不僅有助于培養他們的獨立性、自理能力，而且有益于孩子的健康。”這幾乎是所有關于科學育兒的書籍中都會談到的教養原則，也是我在做咨詢工作時用以開導說服家長們的習慣說詞。在成為母親之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憧憬著孩子獨自香甜地睡在小床上、孩子自己把小床整理得井井有條的情景，而且也真正地、認真地盡自己所能給他們準備過溫馨、可愛的小床：核桃那張是棕色的，長方形，實木質地，有高高的圍欄和結實的底板，還配有一個專門供換尿布時使用的平臺。瓜瓜的是乳白色的，橢圓形，軟藤質地，實木床板，花紋非常美麗、大氣。在等待他們出生的日子里，我和先生總是會不知不覺地圍著小床繞來繞去：將床四周的圍墊鋪了無數遍，將小毯子、小被子、小衣服們疊了無數遍，將床頂和床頭的裝飾反復篩選、懸掛了無數遍，就連床的位置也被搬移過很多次。

從醫院回到家里，孩子便被舒服地安置在了自己的小床里，隨之而來的趴在小床的圍欄上喂奶、逗他們說話、給他們拍照片、等在那兒看他們睡著了以后的微笑，也真的如同先前想象的那樣美好、幸福。那個時候，我似乎從未想過有一天，如此乖巧、柔嫩的小家伙們會那么“不知好歹”地逃離他們精致、漂亮的小床，會不容分說地、執著地來“搶占”我們的大床。

回想起來，“搶占大床”的行動應該是起始于瓜瓜的一次感冒。11月份，房間里溫度偏低，擔心他夜里再次發燒，也為了方便照顧，我便把他抱到了大床上。第二天早晨，核桃起來看到瓜瓜睡在我的身邊，便帶著哭腔抗議：

“為什么瓜瓜睡在你們大床上？”

“瓜瓜昨晚發燒，媽媽需要看護他。”

“那我也發燒！我也要睡（大床）！”

看著她委屈的樣子，聯想起她平日里因為我對瓜瓜的關注而讓她感到的種種冷落，心中很是不忍，于是點頭同意，“好吧，今晚你也來媽媽大床上睡吧，等到瓜瓜好了，你們再一起回去睡自己的小床。”

核桃興奮得跳了起來，手舞足蹈地跑回小房間把自己的枕頭和小被子一股腦兒地抱到了大床上。晚上，核桃和瓜瓜一左一右睡在我的兩邊。兩米寬的床，一大兩小，各自蓋著自己的被子并不覺得擁擠。我靠在床頭給他們讀了幾本故事書以后，三個人便很快都睡著了。可是到了半夜我總覺得被什么東西壓得透不過氣來，連忙扭開臺燈：原來這兩個小東西不知道什么時候踢開了自己的小被子，鉆進了我的被子！這還不算，本來他們都是枕在自己的枕頭上的，夜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挪動的，兩個小腦袋各自脫離了自己的枕頭，斜躺在我的兩旁，而且，他們竟然不約而同地把自己的小腳齊刷刷地放到了我的身上！瓜瓜腿短，雙腳剛好放在我的胸口上，核桃腿長一些，雙腳壓在我的肚子上。難怪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連忙坐起來把兩雙小腳從身上搬開，把他們的身體挪正，讓他們的頭重新枕好枕頭，關燈睡下。可是沒多久，他們的小腳不知不覺又挪到了我的胸口和肚子上。我再搬回去，睡下。沒一會兒，小腳又挪了回來！

第二天晚上，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我把他們兩人的枕頭和我的枕頭之間的距離拉到最大，用他們的被子把他們蓋好，等到他們睡著了以后我再躺下。可是到了夜里，仍然又是被他們肥嫩的小腳壓醒了。第三天晚上又是如此。看著他們毫無愧疚、心滿意足的睡相，我真是有些哭笑不得。毫無疑問，把腳搭在我身上是他們喜歡的睡姿，可是我卻因此而無法入睡。

見我疲勞不堪，先生讓我去小房間睡，他來頂班。可是我迷迷糊糊地剛要睡著就聽見了瓜瓜驚恐的哭聲，隨即核桃也哭了起來，我趕緊爬起來沖回大床邊，打開燈，只見先生睡得正香，瓜瓜和核桃閉著眼睛，邊哭邊用小腳分別在先生身體兩側踢來踢去。“哦，是他們的小腳幫他們發現了睡在中間的這個人不是媽媽！”換句話說，“他們的小腳是要搭在媽媽的身上才感到安全、才睡得安穩！”

我的這個判斷得到了一直反對讓孩子單獨睡一個房間、單獨睡一張床的母親的高度認可，“小孩就是得和媽媽睡在一起的！沒聽老輩子的人說‘影子上墻（指天黑了），孩子找娘？現在是新科學了，單獨睡一個房間、一張床就把獨立性培養好了？你看有哪個人因為小時候睡在媽媽身邊、長大以后就不能自己養活自己的？！”

我知道母親說著說著又要轉向對我堅持讓瓜瓜和核桃獨立睡的數落，趕緊躲進書房。可是孩子們安穩地放在我身上的小腳、香甜地睡著的樣子卻使我不能不重新思考他們的要求“因為——，所以，我們要睡大床！我們要和你一起睡大床！”

和媽媽睡在一起，觸摸到媽媽的肌膚、感受到媽媽的呼吸，或許是幼兒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最需要的親子依戀方式之一，是能讓他們心里感到最為安全的事情之一，而我的思維與行為卻因為遵循了理論的訓導“為了把孩子培養成獨立自主的人”，而漠視了他們本能的需要。讓孩子從小就和媽媽分開睡，真的就是好的、科學的、理想的教養方式嗎？我禁不住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以至于我不由拿起電話向一位在我眼里堪稱教子有方的資深前輩求教。

“說實話，我不覺得這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指讓孩子單獨睡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真的不必那么嚴格。他們的小床就擺在那里，他們很清楚自己可以有獨立的天地。雖然現在會時不時地來纏著你、要睡在你旁邊，可是隨著他們不斷長大、對自己獨立空間的要求就會越來越強，等到他們在你那里獲得了充分的依戀與安全感的滿足，他們的內心就會慢慢強大、會真正地獨立起來，也就不會再去搶占你們的大床。而真正到了那個時候，即使你想讓他們來你的大床上睡一次，都會成為一種很稀奇的事情。就像我現在這樣，女兒回來了（她的女兒讀寄宿制高中）能跟我睡一兩個晚上我都開心得不得了。所以呀，依我看，你還是好好珍惜他們渴望睡在你身邊的機會吧，你仔細算算人生中這樣的日子有多少天哪，等他們不那么依戀你的時候，你就會牢固地想念被他們依戀的那些日子。真的，好好珍惜，過了這個村可就真沒有這個店嘍！”

聽著前輩推心置腹的規勸、感受著她深藏著悵然的心情，我原本奉行的信條松動了起來。是啊，真正的獨立的確是以充分的安全體驗為前提的。在人的一生中，能被孩子纏繞著和自己肌膚相親的日子真的不能算很多！所以，在不過分的前提下，我也許該說，好吧，今天歡迎你們一起來睡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