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組詩）

葉輝

隱秘

我們住進一座老建筑

改建的旅館，并不知道它的過去

穿堂風仍舊按時

從房子深處吹來，仿佛一些不死的靈魂

攤躺在過道上的狗，沒有吠叫

或許，它已辨認出我們其中的一個

一扇木門后面并未掩藏什么

“那么是誰移走了

我們發現真相和歷史的權力”

一陣嬉笑后，我們看到

暗處還坐著一個男人

他臉上的平靜

像這傍晚時突然中止的思考

我想到，這張臉的后面可能

曾有過另一張沮喪的臉。當他轉過來

看著有人舉著燈，手里拿著

刀、繩索和毒藥進來

然后，霧靄和一陣淡淡的迷香涌入

請不必悲傷，陽光依然會照進小木窗

不久以后，雞冠花仍將在身后

荒蕪地方盛放，因為

那里本來就是草木的世界

回憶：1972年

1972年

12月或者更晚，冬雪

馬戲團的帳蓬里

沒有動物，只有人群：我的幾個鄰居

其他人，女人的尖叫

靠墻站著的老光棍，僅在嘴角

有剩余的尊嚴。膠鞋、破油紙傘、瓜子殼

我很冷，手扔在口袋里

捏著玻璃球

有人報幕，用聽不清楚的外地話

幕布（很多破洞），拉開

桌子上，一個做曲體功的女孩

她穿得很少

腳和臉都朝著觀眾。她沒看我

也沒看任何人

突然，她的臉被一束不知從何而來的光照亮

仿佛在另外的高度

看到了某種圣潔的殿堂

在那束光中，她伴隨著音樂慢慢升騰而起

連同身下的桌子（一個搖晃的祭壇）

而臺下是黑暗的現實，泥濘的世界

直到燈光熄滅。我們走到戶外

南方的雪花，從半空中飄落

落到地面時卻己變成了冰冷的雨滴

多重生活

N小姐坐上高鐵

上午時分，她看著遠處的地平線

湖泊、還有光

同時，在某個僻靜的小城

貓走動在墻的陰影里

緩慢、沉重

仿佛攜帶著一座地下宮殿

而X先生

又將進入夢中那條長長的甬道

他的頭頂有一個盜洞，透著月光

絕望和僥幸

在展廳

兩個中年男人，在一張古代地圖前

尋找自己身處的位置

青銅鳥，已經腐爛

更像賈科梅蒂

銅鏡似乎永遠只展示

背面的花紋，因為對著它的臉已經消逝

幾個教授模樣的人

正在小聲爭論，一束射燈的光

照在他們頭上

事實上，很多知識分子

用大量時間來鉆研歷史

但雷電、火

咳嗽和凍住的毛筆

都是難以忍受的

或許，他們只是喜歡部分

如花園、酒、綢緞和盡可能多的

侍女，安靜、無聲

像這一尊石像

她低垂著頭，面容被內心專注的

微笑鎖住

發髻、鼻、微妙的嘴角

都非常生動，不像雕刻

更像是有一只手

拂去了原先深埋在她臉上的塵灰

而灰塵漂浮

在通向外面街道的走廊上

那里戴鴨舌帽的

新一代攝影師，正在捕捉

這座城市的生活氣息

旁邊，一條古老的河流里

正生成陣陣薄霧

解說

一尊佛的塑像

看起來是按鄰座面容塑造

他正在打鼾

導游小姐，俯下身時的胸口

仿佛傍晚的天空，寧靜、神秘

車外，有重量的快樂

正在飛奔

一次奇妙的游行

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

池塘、橋、小廟，幾只仙鶴

我是什么？

內心沒有痛苦、只有焦慮

仿佛此刻田里悶燃的麥秸

或者是下一站要去參觀的

一座古代涼亭

有屋頂，但四周沒有墻

在溧陽

低矮的農舍

我們看到了：犁、鏵……

還有一些農具，我們不知道用途

曾經的婚床坐著一對拍照的男女

主人幾百年前已經死去

在一段野史和殘破的紀實中死去

只有戶外的烈日長存

伴隨著一潭靜靜的湖水

而不遠處，我們沒在意的山坡上

翠竹，正在變成紫竹、金嵌玉竹、黃竹

其實這卻是一個

由青春到衰亡的過程

對了，還有袁枚

喝了許多烏飯酒，醉倒在其中

一旁站著他的眾多女弟子

她們似乎只喜歡冷月，喜歡老年男人

身體中緩慢釀制的蜂蜜

速寫

誤解

沉思，有時

看上去像失憶。大笑

初聽上去仿佛哭泣

困惑

永遠讓我著迷的是

一條狗為什么在睡中吠叫，它夢到了什么

在酒店

在酒店里，坐著一個年輕人

他看著街道的眼神非常憂郁

我知道，他的細胞里

可能住著一個古老的巫師

蜘蛛網

從來沒有隨意

編織出的蜘蛛網，我為在公園小路上

碰斷它而歉疚

倒車鏡

昨天，我在倒車鏡里

看到自己的臉，還有嘴：一個呼之欲出的喙

這喻示什么

努力

必須有多少倍的努力

才能獲得一個傻子那樣的專注

監測

一輛禁止通行的卡車

從街道上呼嘯而過

雨后，深夜的街道

比任何時候都干凈，沒有人、血跡、紙片

高樓里只有一個窗口，亮著安靜的燈光

仿佛重癥室里復雜的儀器

監測著這座城市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