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子契約

蘇相宜

一

方小茜跌跌撞撞地從小學念到高中。自打她十歲時父母離婚，老爸從此跑了個無影無蹤，老媽在路邊擺一個餃子攤，順帶賣綠豆、黃豆、豌豆之類，早出晚歸做生意維持母女倆的生活，哪里顧得上管女兒的功課？于是方小茜像馬路牙子外的野草野花，無拘無束、晃晃悠悠就長大了，各科成績和她不愛打理的長頭發一樣亂七八糟。

高考前夕，老媽找方小茜進行了一次嚴肅談話：“我養育你十八年，家里的重活沒叫你沾過一點，因為你需要專心讀書。讀書是孩子的義務，爹媽養你是爹媽的義務。但現在你長大成人了，咱們倆得訂個契約：你能考上大學，即使念到博士我照樣供你；萬一落榜了，你必須回家跟我賣餃子，我可不白白養活一張嘴。口說無憑，立字為據。”老媽取出一支筆和一張信箋紙寫的契約，放在茶幾上。

方小茜氣得淚花在眼眶里打轉。別人父母在此關鍵時刻都是百依百順，千方百計地安慰鼓勵孩子，你這個當媽的怎么能說出這種狠心話？她抓起筆，在契約的“乙方”一欄簽下自己的大名。

高考結果公布，方小茜并不出人意料地名落孫山。她整天在家除了吃飯上網就是蒙頭大睡，啥都懶得管懶得想。老媽猛然掀掉她的毯子，驕傲地揚一揚手中的紙：契約應該生效了！

二

第二天清早五點，方小茜睡眼蒙眬哈欠連天，頭頂晨星幫助老媽推著爐灶車來到街上，支起彩色遮陽篷營業。老媽負責搟面皮、包餃子、煮餃子，分配方小茜剁肉餡。她腰系圍裙，手提兩把一尺來長的厚重菜刀，左右開工上下翻飛，速度慢一點老媽就責怪她不認真。幾個高中同學說說笑笑路過，方小茜腦袋低得要壓到案板上，仍然不幸地被認出來，同學們打趣她：“方小姐落魄做孫二娘嗬！你家的餃子餡會不會是死豬肉或者死人肉？”方小茜狠狠瞪她們一眼，巴不得揮舞雙刀朝那幫家伙砍去。

三伏天的下午，整條街熱得像蒸籠，地都燙腳。方小茜身旁是熱氣騰騰的面湯鍋，額前發梢滴著晶瑩的汗珠，她哀求老媽批準她回家吹一會兒空調。老媽抹一把紅彤彤的臉上的汗水，板著臉說：“我這樣子過了八九年，你才來幾天就吃不了苦啦？不讀書，就要靠勞力吃飯。”

以往老媽寸步不離地看攤，如今添個幫手果真輕松許多，生意清淡的時候她囑咐方小茜堅守攤位，自己跑去上一趟廁所或者回家洗衣服。忽然來客人要買二兩餃子，方小茜只得親手捏了十幾個怪模怪樣的餃子，連同老媽已經包好的一些，倒進鍋里煮。正在兌調料碗，又來一人買綠豆。她兩頭兼顧手忙腳亂，抓起滾燙的鍋蓋，鍋蓋咣當墜地，她的手指燎出兩個血紅大泡。

三

一陣秋雨一陣寒，風雨從單薄的遮陽篷四面灌進來，方小茜顫抖得像枝頭一枚秋葉，連珠炮般打噴嚏。老媽甩過來一塊手絹：“吃藥去。別把感冒病毒噴進肉餡里。”

方小茜用手絹捂著鼻涕，坐在豆子攤前。曾經的娛樂生活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兒。她憐惜地看著被菜刀柄磨出老繭的手掌，長嘆：難道我還沒嫁人就真的要做孫二娘了？

她提出到外面打工。老媽雙手叉腰：“你休想從我身邊逃開！養你十八年，我花了多少錢？你必須用勞務形式，把撫養費的本金還給我！”

方小茜徹底絕望了，欲哭無淚：“天下哪有叫女兒做長工奴隸歸還撫養費的母親啊！你真是經商太久，人都鉆錢眼里了！”

“我就是愛錢！你起碼老老實實跟我干五年！”

一天，老媽聽見方小茜向好友倒苦水：“從前寫作業寫得腰酸背痛，感覺苦不堪言。如今發現做生意更辛苦，風吹日曬早出晚歸，剁一整天肉下來，手臂連飯碗都端不動，更沒力氣去玩兒。老媽堅持這么多年真不容易。我想念上學的日子了……”老媽在門外偷偷微笑。

不久，方小茜當真買回一大堆復讀資料天天啃。她告訴老媽，明年她想重新考大學。老媽冷冰冰地說：“既然你自愿念書，我倆那份契約繼續有效。你上午半天不必去守攤子，三心二意剁不出好餡，反倒影響我的生意。”

方小茜以懸梁刺股的精神，生平第一次發奮學習。某位名人說過：要成功，先發瘋！她發瘋地看書、發瘋地背單詞、發瘋地做題。六月她再戰考場，一所省外的外語學院錄取了她。她興奮地把錄取通知書往天花板一拋：“我一輩子也不要剁肉啦！”

四

四年大學畢業，方小茜順利應聘進入一家貿易公司。這時，家里親戚打來長途電話，老媽住院了。

大夫向方小茜介紹病情，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身強力壯、精神抖擻和她斗爭的老媽怎么可能突然肝出問題了呢？大夫說，這是長期操勞過度導致的。方小茜清理家里的抽屜，發現幾十張匯款憑條，還有四份體檢報告。原來，老媽兩年前就知道自己患病，可她總想拖到女兒學業完成再治療，把賣餃子的每分錢積攢起來寄給女兒作學費和生活費。

現在，方小茜一面照顧老媽，一面打理小攤籌集醫藥費。她搟面、剁餡、包餃子、煮餃子。老媽急匆匆跑過來：“你一個大學生哪能做這些！我可以靠自己掙錢治病。”

方小茜把老媽按到椅子上坐好，遞給她一張“契約”——甲方：方小茜，承諾乖乖聽媽媽的話至少五十年，認真對待自己的工作生活；乙方：老媽，承諾積極休息和治療，陪伴女兒至少五十年。老媽微笑著流下淚，用顫巍巍的手在“乙方”一欄簽下名字。

方小茜將新舊兩份“契約”鄭重存放在一起。一份寫滿了無言的母愛，一份承載著女兒對母親的深情。

摘自《學生閱讀世界》201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