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不知道

簡白

穿過北京東路的一家音像店時，方小魚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她嚎嚎啕啕的聲音，引得路人駐足觀看，音像店老板跑出來問她怎么回事，她使勁搖頭，路人圍成一個圈，把方小魚包在里面，七嘴八舌的討論，有人說她是失戀了，有人說她是丟錢了，她沒有收斂的意思，反而越哭越大聲。

其實方小魚本來并不想哭，她高高興興的上街給自己買一條褲子，卻不想，路過音像店時看見了音像店門口的電視屏幕上放著《天下無賊》。劉若英眉眼虔誠的在喇嘛廟前朝拜，而那孤單飄出的歌聲更是讓方小魚潛藏許久的疼痛排山倒海而來。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腳步才輕巧，以免打擾到，我們的時光，因為注定那么少。風，吹著白云飄，你跑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時候，我抬頭微笑，知道不知道。”

方小魚一邊抹眼淚，一邊不停地哭，直到音像店的老板對她說，你要是再哭我就只好報警了。方小魚才停下來。方小魚看了看手里拿著電話和紙巾的音像店老板，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走到沒人的地方，抬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她說：“安安，想你的時候，我會抬頭微笑，你知道不知道呢？”

當童年寂寞扎根的時候，你來到了我的身旁

故事要從1998年的夏天說起，那時候的方小魚還是個不太懂事的黃毛丫頭，皮膚黝黑，頭發粗短，嘴里長著兩顆大大的兔牙。她生活的福利院里，有二十多個孩子，而這當中四肢健全，大腦正常的就只有方小魚一個。所以她沒有玩伴，每個黃昏落日的時候，她就坐在福利院的門口用石子畫畫，或者自己和自己做一些打打殺殺的游戲。

那是一個極度孤獨的童年，滿眼只有斑駁的草地和圍著柵欄的小院。直到1998年，肆虐的洪水給福利院送來了一個叫做劉劉安的男孩子，那份孤獨才開始停止生根發芽。以至于，此后的歲月方小魚一直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保持著復雜的信仰。

童年的劉劉安長相討喜，眼神帶著劫后重生的憂郁，不過，這種氣質是六歲的方小魚還不能夠注意到的。所以院長在班上介紹劉劉安的時候，方小魚理所當然的走神了。她用撿來的粉筆在自己的課桌上畫了一座高山，她沒有踏出過福利院的大門，所以在自己畫的世界里陶醉的很嚴重。直到院長揪著她的耳朵罰她站在墻角不許吃晚飯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

而劉劉安那年十歲，他端詳著站在墻角的方小魚，覺得她哆哆嗦嗦的樣子像極了初生的貓咪，同情心忽然泛濫。晚飯的時候就偷偷省下了一個饅頭，熄燈后送進方小魚的寢室。

方小魚接過饅頭的那刻，很是驚訝，稍作遲疑，還是吃了起來，她一邊啃著他給的饅頭，一邊問了他許多的問題，他們就坐在宿舍樓的臺階上，看著亮堂堂的星空說話，他和她描述了外面的世界，和她描述了他上過的小學，見過的高山，還有幾個月前的洪水，她盯著眼前這個明眸皓齒的男孩子，心里泛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那么新奇，那么美妙，而很多年后，她在課本里明白了，那種感覺叫快樂。

那天晚上臨睡前，方小魚對劉劉安說：“我們是好朋友了對不對？”劉劉安用力地點了點頭。

就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還是要牽著你的手，和你在一起。

從那以后，劉劉安和方小魚就成了好朋友，他們形影不離，劉劉安走到哪，就把方小魚牽到哪里。到了方小魚念小學的年紀，劉劉安就牽著她上學去了。

作為全福利院里僅有的兩個健全的孩子，院長給劉劉安和方小魚買了兩個新書包，院長在福利院的大門口對劉劉安說：“路上小心，要記得牽著妹妹的手一起回來。”劉劉安認真地點頭。

方小魚不記得從那以后他們一共這樣牽著手走過多少條街道，在劉劉安消失后，方小魚還是常常忍不住重新去走那些他們在童年和少年時代走過無數遍的街道，任思緒在回憶里泛濫。

方小魚常常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其實是一個非常晚熟的女孩。劉劉安上初中二年級，身高就已經長到了一米七七。但方小魚絲毫沒有覺察到劉劉安的變化，還是毫不避諱的在熄燈后穿著睡衣睡褲去敲劉劉安寢室的門，讓他拉著她的手上學放學滿街跑。直到有一天，一個氣勢洶洶的女孩子，帶著一大幫混混出現在方小魚面前的時候。方小魚才隱約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那個女孩的名字叫肖曉，長著一雙嫵媚的，說起話來會朝上吊的眼睛。

她對方小魚說，她很喜歡劉劉安，叫方小魚離開他。

方小魚很不解，她說：“劉劉安是我的哥哥啊！”

肖曉說：“他姓劉，你姓方，他媽媽是你媽媽嗎？他爸爸是你爸爸嗎？”

方小魚驚訝地搖了搖頭。

于是肖曉身后的混混上前給了方小魚一記耳光，直打的方小魚腦袋嗡嗡響。那些花里花哨的社會青年就開始鼓掌叫好。方小魚覺得有點委屈，她抹了抹自己的嘴唇，發現流血了。正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一只熟悉的手臂把自己拉到了身后，那就是劉劉安。他問方小魚：“疼嗎？”方小魚搖搖頭又點點頭，于是劉劉安憤怒地看著肖曉以及那些混混。

在方小魚記憶中，那天的夕陽很紅，很漂亮，晚霞一朵一朵的賽著燦爛，一片混戰之后，一瘸一拐的劉劉安牽著半邊臉紅腫的方小魚從那群“混混”身邊昂首挺胸地走過。他邊走邊對方小魚說，小魚，你記著，你就是我妹妹，是我最親最愛的人，就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還是要牽著你的手和你在一起。

盡管那時候的方小魚還不太明白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意思，但是她看著安安堅定的眼神，感到無比踏實而溫暖。甚至后來，當劉劉安去成都念大學的時候，那些混混找她的麻煩她也能學著劉劉安的樣子昂首挺胸地說，就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還是要和他在一起。瀟灑而無畏。

你答應以后嫁給我了，對嗎？

劉劉安去成都上大學之前，方小魚只有十四歲，她沒有一個人過過馬路，也沒有在放學的時候一個人回過福利院，她看著載著劉劉安去往成都的列車遠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哭泣。她實際上是有點難過的，但是她怕身旁的院長不高興。于是只是偷偷的紅了紅眼眶，微笑的朝著遠去的劉劉安擺手。

那是2006年夏天的事情，盡管在離開方小魚的四百五十四個日日夜夜里劉劉安都十分掛念，但他還是沒有把福利院的錢花在回來的路費上。他省吃儉用，勤工儉學，用掙來的錢給方小魚買了許多禮物。有裙子，有文具，有書本，還有一枚漂亮的銀質戒指，他想在回去的時候把這些送給方小魚。他是那么那么的思念她，思念她粗粗短短的頭發，黝黑的皮膚，甚至大顆的門牙，卻沒料到，當他拎著大包小包走出站臺的時候，眼前長發飄飄，身材曼妙的女孩會是方小魚，直到方小魚喊了他一聲安安，牽起了他的手，他才回過神來。時光對少女的雕琢讓這個剛剛成年不久的男孩子驚詫不已。這是第一次，他牽著她的手出汗了。

那天晚上，十六歲的方小魚和二十歲的劉劉安就像小時候一樣并肩坐在福利院的石階上聊天，方小魚一邊吃著劉劉安從成都帶回來的特色麻花，一邊聽劉劉安說大城市里的故事，聽著聽著，劉劉安忽然停下來看著方小魚的眼眸說：“如果我們結婚了，會很幸福吧。”

方小魚愣了一下，隨即紅著臉，低下頭去。

十六歲是個情竇初開的年齡，而那天也正是個美妙的夜晚，星星亮堂堂地閃爍著，劉劉安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吻了羞紅了臉的方小魚。他說：“你答應以后嫁給我了對嗎？”方小魚用力地點了點頭。

于是，劉劉安慎重其事地在方小魚右手的中指上套了一枚銀質的指環，他說，方小魚，你跑不了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

2008年5月12日的下午有些沉悶，教室外面的鳳凰花剛剛開放，紅紅的顏色映得漫天都是，方小魚正在桌上默寫課文，寫著寫著，筆尖戳了一下，于是筆芯里的水就嘩嘩地流了出來，鋪天蓋地，流得滿紙都是，方小魚心里一揪。廣播響了，滾動播放著的是四川地震的消息。

“劉劉安！！”幾乎是在聽見廣播的同時，方小魚驚叫了一聲，她慌慌張張地丟下筆，沖出教室。奔向電話亭。

那整個下午，方小魚都沒有停止過撥打劉劉安的手機號碼，她一遍一遍地撥，撥到五個手指頭全部都腫了起來，卻還是一遍一遍不變的忙音。

她甚至都想好了，當劉劉安接起電話的時候，她要如何發脾氣，她要一手叉著腰，一手拿著話筒，很不高興地問他跑到哪里去了？

她還預想著劉劉安會怎么哄她，怎么和她道歉。她幫他想了許多的理由，比如，手機在慌亂中弄壞了，比如，公用電話亭總有人插隊。

可方小魚最終卻沒有等來劉劉安接電話，通訊恢復之后，劉劉安的舍友告訴方小魚，劉劉安那天去了都江堰，做社會調查，至今沒有回來，學校也在找他，不過，沒有消息……

方小魚不肯相信，她不相信老天爺在十年前的洪災中沒有帶走他會事后反悔，而一定要在十年后的地震里把他帶走。

她摩挲著手上的指環，堅信她的安安只是暫時躲起來了，而她不論天涯海角都要把他找回來。

想你的時候，我抬頭微笑，你知道不知道

地震過后的三個月，災區的工作人員在一具無法辨認的尸體旁邊找到了劉劉安的手機。幾經輾轉，手機寄到了福利院，充上電后，院長發現手機的發件箱里躺著一封寫了一半的郵件。

郵件是這么寫的：“小魚，我曾說過就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也要牽著你的手和你在一起，可是現在，我可能不能牽著你的手了，但我還是會和你在一起，你要好好生活，讓我在天上能看見你，看見你生一大堆的小寶寶，最后變成一個幸福的老太太……我做你的哥哥，一輩子就是哥哥，我會……

那天晚上，方小魚把這條短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沒有哭，她攥著那部手機，吃下了兩個包子，三碗米飯。她說，她要好好活。從此以后好好活。

2009年夏天，方小魚考上了西藏大學，安安說他在天上，于是方小魚便來到這個離天最近的地方。讓他能看著她。

在大昭寺門前磕長頭的時候，方小魚想，佛相信人有轉世輪回，那么她愿意用一世的虔誠和安安修一個來生。

望著湛藍色的天空，耳畔仍回蕩著劉若英的那首歌“想你的時候，我抬頭微笑。你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