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新作選

主持人語：“我們”散文詩群的出現，帶動了一大批原來長期從事分行新詩寫作的實力詩人，轉向散文詩寫作，且佳作迭出。由于有寫作分行新詩的基礎，這些人的散文詩作品，具有對“詩質”把握的自覺與追求，也為散文詩創作園地帶來一股清新撲面之風。李見心就是其中佼佼者之一。本期特別推薦她的散文詩新作《雅歌》。此詩情感真摯熱烈，它的格局鋪排和內在情愫正如詩中所言是“懷著月亮般不倦的忠貞”，帶有古典的憂郁美和理想主義的色彩，而那些可以“喚醒新鮮的暗傷”象征性的語言，又不乏現代愛情的浪漫情調。同時選發她的幾篇散文詩短章和《有關散文詩的一封信》，我們更可了解她散文詩創作的多種探索，及其由分行新詩逐步轉向嘗試散文詩寫作的心路歷程。

（鄒岳漢）

推薦人語：白色的素箋適合干凈的靈魂書寫，當這樣的一種書寫遭遇火焰，什么能從灰燼里余生？李見心的散文詩不是一般人常用的由外而內的敘述，她善于讓事物從深處走出來，仿佛直白，卻又天生地帶有神性的氣質，生活里的機遇皆成為她寫作的道具，一切圍繞著心靈，她不允許心靈失去方向。這種精神的固執和靈魂的文字相互咬接，使得她的散文詩超越凡俗，心性與詩性得以水乳交融，她所期待的比白色更白，比火焰更高，讓讀者感受到現世理想和來世方向的雙重吁請。是的，素箋上的文字在火焰之后，詩歌在靈魂里存在。

（周慶榮）

李見心，1968年11月生于撫順，現居錦州。中國作協會員。1987年起先后在《詩刊》《詩選刊》《詩歌月刊》《人民文學》等刊發表詩作，作品收入2003-2011年度《中國最佳詩歌》等多種選本。參加詩刊社第21屆青春詩會，多次獲得全國詩歌大賽大獎。著有詩集《初吻獻給誰》《比火焰更高》《李見心詩歌》《重新羞澀》《五瓣丁香》，長篇小說《心靈捕手》《有字天書》。現供職于錦州市文聯。

雅 歌

第一支歌

女：汽笛的聲音是玻璃做的，碾過來總能喚醒新鮮的暗傷。

而你的名字是火焰做的，響在空中就化為灰燼。愛，這亦如我們的愛里有一種潔癖，干凈得不沾一絲人的指紋，也亦如我們的愛里有一種痛苦，與靈魂相仿。

愛，請把我們的愛帶向高空，天空之上，白云模仿山的形狀；白云之上，夢與太陽等高。

愛，認識你之前，我吃飯，卻仍然饑餓；我喝水，卻仍然口渴。你藏進我身體的深處，又退到遠方以遠，為我們的靈魂制造離別和傷口。你難道不知道，我快樂的秘密藏在你的身體中，我幸福的秘訣藏在你的靈魂里。你不在我身旁，我的快樂和痛苦發泄得不夠痛快。

你是值得我愛的人，正像我值得兩個你瘋上兩場。

男：親愛的，請你不要告訴我——初識你的過去，讓我憐惜，那時我還沒有走進你的眼里，相處時你的周圍讓我煩擾，盡管我表面笑著，與你的幾次相聚讓我崇高又卑下，清醒與糊涂，尊重與強求上下翻騰。親愛的，請你不要告訴我——在我的心中你永遠清清爽爽的，我知道我不相配，但總想自己欺騙自己，欺騙到你在我心中永遠站在潔白的珠峰之上，用飄逸的長發觸摸日月星辰。

女：你的到來刺穿了我高傲的空虛，讓我在低處找到天堂，塵埃般富有，塵埃般年輕。

你的到來點燃了我體內未遂的激情，讓漿果提前落地，染紅晚熟的天真與羞澀。

你的到來取代了天使，你制造的色彩取代了光。而上帝說：有光，就有了光。

男：我喜歡白天作畫，我怕失去每一塊色彩，日光總是比燈光好，因為我畫的不是黑白畫，我喜歡色彩就像我喜歡生活一樣，美好的生活從色彩開始，美好的愛情已經開始。

看到你的詩就像看到了青藏高原上的四姑娘山，而我就是登山的人，我和其他登山者所不同的是我希望發生雪崩，把我永遠葬在你和你詩的懷抱。

女：你在靈魂的染房里描紅涂綠，你的行為與春天如此押韻，似乎春天是從你指尖流出來的，如火的炎癥，如荼的病，時間也止不住。

以后我們將面對剪裁每一塊時間，時間就會變成一匹匹色彩斑斕的錦緞披在我們的身上、心上。

就像我對你的愛，懷著月亮般不倦的忠貞。它像飄向夜空的頭發，繾綣又絕決，比時間更忍耐。

男：看來星星之火已點燃了你的心，連夜來香也自愧不如。親愛的，沒有你，我依然還要孤獨，沒有你，我依然還要漂泊，你給了我家的感覺，我歸心似箭，所以我不停地畫港灣，家鄉有我們棲息的愛。

女：愛，我愛上你像愛上愛情本身，你愛上我，就是愛上全人類。在沒有信仰的年代，你成了我的神，在沒有愛情的時代，我愿為愛獻身。

第二支歌

女：愛一個人是從聲音開始的。

他說，她的聲音里駐著一只貓。她說，他的聲音里藏著一只老虎。

起初，他的老虎低沉，顯得老練，她不敢輕舉妄動。

后來有一天，他的老虎喑啞，被思念灼傷了，能夠受傷的事物總是年輕的。

她一陣竊喜，第一次產生了觸覺，她想撫摸他比黃昏還金黃的皮毛，就像撫摸自己的頭發，比夜晚還長的憂傷。

她剛伸出比月光還輕的手，就被他的手抓住了。她嚇得露珠般顫抖。

他說：我不會吃你的，我只是想照著你的模樣畫畫自己。

男：“我美嗎？”她問。他的目光越過她正看著一幅畫。

“美。”他說。同時眼睛里閃爍她從沒見過的光。

他傾心癡迷于色彩的加法，最后卻只剩下了黑白。就像她終于找到了美的位置，從畫的前方移到了后方。

女：她以哄的方式使自己年輕，他以騙的方式使自己老練。

擁抱從疲乏和汗水中浮現的那個人吧！他走近，對她說：“我是來騙你的。”

而受騙是女人的專利，她渴望已久。只求他能騙她一輩子，喂飽她的余生。

第三支歌

女：我是貧窮的公主，我是苦難的女王，我是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新娘，嫁給五月一場醉人的虛妄，當紫色成為衣裳，沒有什么憂傷不能穿越；當香氣成為心跳，沒有什么愛不能擔當。

紫色是紅色與藍色的婚禮，比紅還深，比藍還闊，是痛苦的高貴和偉大的單純的結合，是令人暈眩無法捕捉的顏色，是靈魂的大夢一場，是人間不配有的顏色。

紫色浪費了我的一生，你浪漫了我的愛情。我曾后悔路過人間，但從不后悔遇到你。或許只因為會遇到你，我才路過人間。在薄薄的相遇里，卻帶來這么厚的顏色和氣味……

男：親愛的，你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但你的情商卻達到百分之二百，你曾把愛你的人折磨得無法入睡，無法工作，他在痛苦中煎熬著，等著盼著，終于在三十六小時后等來了你的短信，一切的猜想才得以釋懷。所以他決定要報復你——

第一，在你的書房窗前種滿綠色的藤并開滿紫色的花，讓它們遮擋你的視線。

第二，在房間中掛幾幅你青春而靚麗的油畫肖像，叫你看到會產生嫉妒，然后叫你伴隨他慢慢變老。

第三，不斷制造浪漫溫馨的家庭氛圍，叫你這遠行的航船不思進取，賴在港灣靠想象寫每天的航海日志。

女：渴望你甜蜜的報復，愿意囚禁在你制造的港灣里，成為你終身的人質，你溫柔地壓迫，我屈服地反抗，沸騰夏天的冰，鎖鏈中的火焰反而讓我飛得比自由還高。

對你的報復我施以的是報答——

一，青藤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就學青藤的模樣每天纏繞你，沒完沒了；紫花點亮我的眼眸，我就用花香襲擊你的心，重創你的靈，無止無休。

二，嫉妒畫中人，她比我完美年輕，奪走了你看我的目光，讓我自己成了自己的情敵，只有向她的美看齊，向那雙制造奇跡的手投降。上帝之手啊，我愿意用余下的時間也是全部的生命討好你賄賂你，只要你看我的時間和看她的時間一樣多，我和她平分秋色，讓我自己與自己和解，我就愿為你迅速變老。

三，你畫的港灣已經迷倒我，何況你親手締造的室內的天堂，我愿像一個墜落天使賴在家里，忘記了什么叫翅膀，每天做的一件事就是除了贊美還是贊美，贊美你呀，我的君主，我的王。

男：愛你的一百種理由，今天只說一種，你相信傳說——誰能找到五瓣丁香，誰就能找到幸福。而現在正是紫色的盛宴，花開正當時。

眾人：蜜制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第四支歌

女：你的離開弄傷了我的手指和周圍的空氣，對你的思念如云漫卷——它升高了太平洋的海水，降低了熱帶雨林的雨，讓北回歸線斷裂，光滑的空氣出現皺褶。

當你看到一個人走著走著就停了下來或摔倒了，那就是無法負重的愛。當她像裸體的花園一樣走過，留下了一個女人愛的痕跡。

每一朵渺小的香都在拼命賄賂遠方巨大的空氣，好為她的永恒留下位置。

男：細雨蒙蒙的窗外，會帶給他思鄉的惆悵。游人如織的街市，會激勵他追隨大師的足跡前行。他渴望安逸，又不甘于沉淪，在追求中被陣痛所折磨，再堅強的雄鷹也需要休息，需要家的溫暖，親愛的，夏日難耐相思。

女：愛，其實我們離得并不遠，只隔著一個夜晚，一場睡眠，一個夢幻，比思念的長還短，比雨聲的忙還快。而所謂真愛就是尊重對方的選擇，你選擇天空，我就放棄人間，你選擇地獄，我就把地獄當作天堂，你永遠是正確的合理的，我永遠是不背叛你的近處或遠方。

眾人：所有的愛情都住在閃電里，誰能抓住閃電？閃電之后，是星星那么多的雨水……

女：雨水把白天涂黑，把夜晚點亮，天地接通，胡思亂想，讓我把一切失去當成獲得，把失去的天堂當成唯一的天堂，而這一切的一切都緣于一個比雨水更綠的名字，為我打開的。

眾人：愛情啊！像愛情一樣淺。婚姻啊！像婚姻一樣深。要欺騙你就用愛情的手段，要毀滅你就用婚姻的武器。

女：女人，慢跑的動物，受傷的動物，她的眼睛是睫毛縫不合的傷口，日月般敞開，冬天般暴露。而她的武器就是受傷，從星星的彈孔里，流出血紅的黎明。

女人，等待的動物，渴愛的動物，她的優雅讓骨頭長出血肉，靈魂開出花朵，她渴望夕陽像一場壯麗的火災，把黃昏燒成最重的金屬，與愛同色，與光同塵。

第五支歌

男：親愛的，我要用我的愛潤亮你深邃的明眸，滋養你飄揚的長發，刺穿你堵塞的才思，茁壯你茂盛的詩篇。

親愛的，愛是一個心理過程，愛必須用心去征服，愛可以看見心，愛是要流血的，溫柔中飽含著暴力，柔軟中透露著堅挺。

眾人：一個女人就是所有的女人，所有的男人就是一個男人，完全徹底地愛一個人就是愛全人類。

女：空虛是一種力量！溫柔是一種暴力！我陶醉在你制造的大海的空虛和月光的暴力中！距離是我們的唯一距離！我們唯一的距離是沒有距離！

男：美麗是一種遭遇，如同情愛是一次包庇。親愛的，你是個讓我牽掛的女人，你善解人意，你能將東流的秋水旋成兩眼秋波，煙籠這個粉墨登場的時代，你在一生的愛恨交織里始終對我葆有蓮心。

女：愛，只有你的筆能奪去我的美，只有你的心能占有我的心。你使山學會了溫柔，你使水懂得了回眸；你使人開出了翅膀，蝴蝶一樣加劇了心靈的時空。生命創造了你，你又創造了生命，眾多塵埃的光線、色彩的天堂。

愛，看著你轟然睡去，睡得比香水百合還香醇、夸張，像這樣放肆放心的甜睡只能發生在自己的家中。我嗅了一天的花，終于嗅出了玫瑰與百合的區別，玫瑰的香里有一種醒，而香水百合的香令人暈眩，十天了，它還堅持它的香，氣味有增無減，反而越來越濃郁、黏稠，花朵也保持著最初的姿態。

愛，我要用愛大膽包起你的愛，用心小心藏起你的心，讓愛回到愛里，心回到心中。

第六支歌

眾人：個體之美搭乘眾人之夢，“如坐在時間的緩慢和永恒里”，我們做你愛情的見證。

女：天上的云是水做的，我是你用肋骨做的。

在別人眼里，你只是個普通的人，在我眼里，卻成了我的神。

因為有你，我才相信神，我才把雪花看成天使的翅膀，麥子當成低下頭的光柱。

因為有你，我才相信神跡，海水會豎起來，讓弱者通過，傷口能開出最美的玫瑰。

愛，是你教會我愛的能力，叫我甜蜜得齲齒喊痛。你讓我學會用比喻說話，用琴傾聽，用心去愛。

眾人：然而，重要的是曾經相愛，曾經快樂，曾經接觸過那活的樂園，即使僅僅一天——

女：如果沒有這個人！這束芬芳！這束光！月亮就不是月亮！太陽也不是太陽！人生也不是人生！而是與之相反的事情！愛其實是一種發現！發現自己的潛能比宇宙還大！就像星空并不比我們的心更純潔！

男：星空燃著了她的指尖，把一個痛苦的人憋在心里的淚水鍍成了彩色。我剛剛迎接一個女人，她比天使高貴、美麗和難得！她讓我疼痛、辛酸、熱淚盈眶又提心吊膽。

女人，是我們痛苦而熱愛著的心靈，是我們在這個世上走得最深的地方！

女：遠方為上，綠荷為坡，我與你相逢在最初的水上。

遠方為輕，近處為濃，我醉倒在你的音階，迷人的彎曲處。

你的手指是造夢的工場，用那片綠死死地罩住了我的一生。那片綠縫住了我的呼吸，那片綠脹痛了我的翅膀，像太陽與雨匯合，把我變成最綠的身體。

當收獲的秋日來臨，我們一起朝池水望去——我和你相擁，兩顆腦袋靠在一起，還有三顆映在水面……

新 年

新年從一場大雪開始。

大雪刷新了我們的生活，我們用腳步劈開雪中的路，像用詩行劈開平庸的生活。

擁有一雙美麗的腳的女人知道怎樣在痛苦的路上徘徊，最后雪般無痕；擁有一雙纖巧的手的女人知道怎么剪裁詩歌和技藝，最后把色彩留下來。

新年第一天的雪還沒化，第二天又下了一場，第三天又開始下了，又大又密，你想如果這么連綿不斷地下下去，肯定會大過冬天，引發一場純潔的戰爭。就像一個詩人如果一首接一首地寫下去，雪一樣殷勤又無聲，肯定會大過詩歌，引爆無數繽紛的節日。

一場大雪帶來新年的節日，為冬天的夢長上了翅膀，為什么隆重的節日像雪花一樣都喜歡在冬天盛開？就是因為雪花里藏著比冬夜還膨脹的欲望——春天的欲望。還有更膨脹的——當節日的煙花蜂擁著向你臉上撲來，你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你最初站立的地方。

拒 絕

親愛的，無論我怎么拒絕你，請你千萬不要放棄我，像上帝不會放棄每一個人。

認識你之后我整天在想一件事——上帝為什么把你造得那么好，似乎就是為了拯救我的壞，我的傷害讓你變得更加完美，蝴蝶一樣接近天籟。

還有，上帝為什么把你造得那么可愛，讓我的童心永遠也長不大，我們在一起嬉戲時，我們比春天枝頭上的最小的小鳥還要小。

上帝賜給我們肉體、熟悉的快樂與流血的路，也賜給我們靈魂、新鮮的痛苦與不流血的傷。或者相反，肉體的痛苦和傷，靈魂的快樂和路。而所謂幸福，就是肉體的無痛苦和靈魂的無紛擾。這種“無”，只有我們在一起時才能“有”。

可是，我還是要拒絕你，拒絕只是我的一種姿態，古老又年輕的姿態，亦如我的眼睛，能被你看見，是因為暢飲了太多的黑暗，她如此深陷，也因為藏著太高的期待。

親愛的，我知道無論我怎么拒絕你，你都不能放棄我，連你的無私也不能。

愛是恒久忍耐，忍耐到死才能忍耐到不死。

——女人的愛從被愛開始，男人的愛從被拒絕開始。

一首詩

我愛他們——用一首詩就寫完自己一生也寫完別人一生的人，有時也比愛更恨他們。他們就是葉芝、博爾赫斯和米沃什。

當我默誦《當你老了》，我的愛越過你頭頂的山巒，飛逝到夜空，閃爍星星永恒的臉龐；

當我走進《我的一生》，我不再慶幸也不再委屈，原來上帝給予我的和讓我失去的和眾人一樣多；

當我收到《禮物》，我的心再也學不會嫉妒和憎恨，腰間也從此沒有了疼痛。

作為女人，我愛他們，因為愛他們而愛上了所有的人。

作為詩人，我也不再恨他們，盡管他們搶奪了我的詩歌、人生和愛情。

我是狂想的天才。我想寫出的詩像星星一樣多，但實現的卻像白日夢一樣少。越少越好，少到只剩下這一首詩，我與死亡之間只隔著這一首詩的距離。

我一千首詩都是為了這一首詩。

我一千首詩都是通向這一首詩的幸福的陰影。

我們的面孔

——獻給“我們”散文詩群

我們的面孔，曾是緩慢的綠，漫過鳥鳴和野獸的一生，也曾是無數雙恢復記憶的手，而現在卻一夜之間盛開整齊。

我們的面孔，揚起春天的大海，花朵一層層推開波浪。

四月頃刻間變成一段段暈眩的樓梯，花香敲開云朵的門，把大批蝴蝶的翅膀別到最高的天上。

我們的面孔，通過野草狂奔催開花朵的力，重新爆破黎明和青春的消息。

當我們面朝大海，成為春暖花開的人，比狂歡更寧靜，攤開的手寫滿大地的幅員，飄升的頭發擦開靈感的閃電。

我們的面孔，丁香般簇擁花朵眾多的臉，一起抬高春天的心跳。

當花朵的面孔在大地上升起，我們就喊出了大地醒來的聲音，靈魂起義的聲音，月光騎士一樣劈開大海中的道路。

我們的面孔，敞開風的形狀，靈的火焰，燈般挑亮夜晚和身體中的黑暗，讓夢想總是醒著，照耀夢想。

我們的面孔，打開時間般直率，空間般曲折，讓太陽和雨匯合，還原為最蔥翠的植物，比單純更富饒。

我們的面孔固守著詩歌的心，我們的心改變著詩歌的面孔。讓流浪的詞語找到家園，心靈找到了朝圣的方向。

我們的面孔，已被共同的命運和往昔鎖在同一種自由和未來里，撞開蔚藍和永恒。

南風向北吹

南風向北吹，帶著比閃電還快的速度，為的卻是比梅雨更慢地停留，像一個吃早餐也能抓緊時間享受慢的人。

南風向北吹，吹開了南北的界限，吹走了人類的差異，讓所有人在春天面前變得平等。

太陽和南方之間，溫暖最短。北方和夜之間，寒冷最長。當南風打在北方的臉上，才知道，渴望中的暴力，如此溫柔——

你使我們的臉重新羞澀，你使我們的呼吸有了芳香的往昔，你讓我們的欲望有了準確的方向，夢想有了停留的地方。

什么也不能阻擋你返鄉的心，什么也不能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只有鷹才能摘取閃電，只有翅膀才能抓住天空。

什么樣的太陽不向你的葵花低頭，什么樣的夜晚不被你的星光洞穿——讓不幸福的人學會幸福，讓幸福的人學會感恩。

南風向北吹，吹干我們潮濕的羽毛和過往，你能使人旗幟一樣飛起來，比未來和火焰還高。

南風向北吹，越吹越遠，越吹越高，你用翅膀托起的風，加劇了我們的內心——我們在塵世，傾聽并言說你高尚的引領。

一棵樹

做一棵樹是不容易的，終生堅守同一個位置。就像做一件事并不難，難的是終生只做一件事。

一棵樹也有出走的心態，但最終像釘子一樣被釘在出生地上，只是把自己比夢還綠的翅膀安插在鳥兒的肩上。

一棵樹也有偷懶裝老的時候，但當春風吹來，它就暴露了青春的秘密——渾身長滿了嘴唇，心跳彎曲了鳥鳴。

一個從小喜歡植樹的人，長大后他的身體里會開滿不落的綠葉。一個垂死的老人已經變成了他院落中種植的那棵樹，他安靜地注視著別人的恐懼。他沒有恐懼，就像沒有死亡，只有死亡的恐懼。

我出生那天父親在院子里種下一棵樹，我們一起成長，它比我高而茁壯。我們十歲那年，要蓋樓房，它被砍斷，從此我的童年也結束了。

有一天，我在天上看到一棵樹——雷聲是最粗壯的樹根，閃電是最妖嬈的樹枝，伸展到人間，雨點就是最紛揚的樹葉。土地上樹的靈魂正沿著雨水的階梯向上攀登。

如果問我在世界末日會做什么，我想在世界末日，種上一棵樹。

什么也不能阻擋我們心靈的交通

心靈是我們的名字，心靈是我們的心靈。心靈是我們外在遼闊的風景，心靈是我們內在隱秘的激情。心靈是我們的直覺，心靈是我們的良知，心靈是我們的交通——

什么也不能阻擋我們心靈的交通，什么也不能阻擋我們跪著做夢的手，取暖和照耀。

像黎明和黃昏，我們之間隔著一片夜晚或者白天，距離是我們唯一的距離，我們之間唯一的距離是沒有距離。

黃昏的序列里有天使排成縱隊歌唱，黎明的光線里橫亙著太陽吐出的第一口血。

你總是在夜晚穿著白天，我總是在白天穿著夜晚，穿著比夜晚還寬大的睡衣和夢幻。

你用火焰鞏固我的形象，我用灰燼漂白你的思想，讓你的哲學比夜晚還深，而我的詩歌比白天還淺。

你出場，是為了把我的孤獨粉碎成一座沙漠；你不出場，是為了把我的孤獨聳立成一座高山，讓午夜的沙子成為淘洗月光的聲音，讓一首詩取代一座高山的位置。

你的聲音里盛滿沙子，也盛滿月光，比沙漠寬，比呼吸窄，讓我的馴服更加年輕。

沙啞的老虎才是老虎，就像雨中的黃昏才是黃昏。我撫摸著你的聲音，像撫摸著你比黃昏還金黃的憂傷。憂傷與虛無之間，詩歌已經替我們做出了選擇。詩行，就是我們憂傷的長度。

只有你的聲音能穿透我的憂傷，像上帝的眼神穿透洪水。

上帝的眼神在考驗著人類的耐心，人類的眼神也在考驗著上帝的耐心。

人們在瘋狂地渴望背叛，只有我們在理性地守護最初也是最后的忠貞，守護心靈的儀式和內容——

心靈是我們的時空，心靈是我們的黑洞，心靈是我們用月光劈開的大海中的道路，心靈是我們用鳥兒銜來的沙漠里的綠洲。

什么也不能阻擋我們心靈的交通，什么也不能阻擋一顆心里跳動著另一顆心，閃電或陰影。

窮人是世界的財富

遠方一個接近神祗的聲音在說：窮人是世界的財富——

我想起一個冬天的傍晚，雪和夜色一起落下來，街上只有和雪和夜色一樣匆忙的車輪和腳步。路口一個賣豆腐的和一個賣牛奶的卻在原地跺著步，留住他們的是最后兩塊豆腐和一袋牛奶。

我聽到一個對另一個說：我們這是什么命呀！

另一個說：我們就是這個命，就得認！

窮人加劇了冬天的寒冷，就像富人加劇了夏天的炎熱。

窮人再窮也能吃上豆腐，富人再富也離不開牛奶，我想上帝發明了豆腐、牛奶，似乎就是為了拉近窮人和富人的距離，照見靈魂共同的底色。

我買下了那最后的豆腐和牛奶，那兩人的腳步像回家的雪花一樣輕盈，我手提著雪花一樣潔白的兩塊豆腐和一袋牛奶，像提著兩塊銀子和一袋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