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卡帕和他鏡頭里的臺兒莊大戰

李海流

1938年4月7日，由愛國將領李宗仁指揮的臺兒莊大戰，在全國人民的大力支持下，經過第五戰區廣大愛國官兵的浴血奮戰，終于取得了最后勝利。臺兒莊也因此名揚世界，被譽為“中華民族揚威不屈之地”。當時，有個叫羅伯特·卡帕的著名戰地攝影記者，用膠片記錄了臺兒莊戰役，拍攝了許多揭露日本侵略軍罪行的新聞照片。今天，這場史詩般壯烈英勇的鏖戰已經過去了整整75年，讓我們回溯歷史，追憶羅伯特·卡帕當年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并親赴臺兒莊戰地采訪的往事。

為了“兩個人”的夙愿來到中國

“如果你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边@是羅伯特·卡帕對自己戰地攝影工作的經典詮釋。這位被譽為“歷史上最偉大的戰地攝影記者”幾乎就是戰地記者的代名詞。羅伯特·卡帕1913年10月22日出生于奧匈帝國時期布達佩斯的一個猶太家庭，原名安德烈·弗里德曼，18歲時離開了家鄉到法國謀生，并找到了一份給一個柏林照片代理商當暗房學徒的工作。希特勒上臺后，他同他的波蘭未婚妻——德籍女攝影家葛爾德·達娜到了巴黎，在那里他在自由新聞撰稿業中找到一席之位。約翰·荷塞的經典期刊文章《這個創造了自己的人》記述了安德烈·弗里德曼的奮斗歷程。安德烈·弗里德曼和葛爾德·達娜（下文簡稱達娜）兩個人想出了一個計劃，就是由弗里德曼來拍攝照片，讓達娜把照片賣出去，但是稿費卻寄給一個實際上不存在的人——“羅伯特·卡帕”。利用羅伯特·卡帕（下文簡稱卡帕）這個華麗的名字，每幅照片達娜都賣到了150法郎或者更多，這是當時普通市價的3倍。這個秘密很快就被《Vue》雜志的編輯路西安·渥吉爾發現了。但他不僅不介意，而且還把卡帕和達娜派往西班牙內戰（1936年7月18日～1939年4月1日）戰場。在那里，卡帕拍攝了一個中彈將要倒下的西班牙士兵的照片。這幅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的作品以《西班牙戰士》 《戰場的殉難者》 《陣亡的一瞬間》等標題發表，成為戰爭攝影的不朽之作，也成為卡帕的傳世之作。但是也是在那一次任務中，與卡帕共同奮不顧身出沒于硝煙彌漫的戰場的達娜不幸死于坦克履帶下。失去愛人的沉痛打擊使卡帕意志消沉，整日用酒精來麻醉自己，醉生夢死。此時，中國大地上燃起了全面抗日戰爭的烽火。

中國的抗日戰火觸動了匈牙利紀錄片大師尤里斯·伊文思（下文簡稱伊文思）的神經，他籌劃拍攝一部反映中國抗戰的影片，也就是后來轟動一時的《四萬萬人民》。伊文思邀請卡帕加入《四萬萬人民》攝制組，負責“拍攝一些靜態的照片，并擔任助理攝影師（紀錄片攝影師）”。伊文思在自傳《攝影機和我》中寫道：“帶卡帕去工作是我的責任，以使他分心，不再承受持續不斷的悲傷?！逼鋵?，卡帕在得知中國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他和達娜當時就有了來中國采訪的想法，但未及成行，達娜就殞命西班牙內戰。卡帕可以說是帶著兩個人的愿望來到中國的?？ㄅ岭S身攜帶的錢包里放著一張達娜的照片，時常拿出來向別人介紹說，這是他的“費昂賽”（未婚妻）。只是他沒有說起她已經去世。

1938年初，卡帕和紀錄片攝影師約翰·費恩豪特（以下簡稱費恩豪特）從法國坐郵輪來到中國，開始了他8個多月的中國之行。在他留下的500多張珍貴照片中，我們能夠看到臺兒莊的生死鏖戰、武漢大轟炸的生靈涂炭、花園口炸堤之后的洪水泛濫……同時他還在武漢采訪了蔣介石，也拍攝了周恩來，他見證了中國抗日戰爭許多重要的歷史場景。

《四萬萬人民》成了宋美齡親自過問的“宣傳項目”

1938年1月21日，卡帕和費恩豪特從法國馬賽登上了“阿米拉”號郵輪，駛往香港。導演伊文思在愛國華僑的資助下，受美國當代歷史電影公司的委派，從美國洛杉磯乘飛機到香港。這3個人，是伊文思中國抗戰紀錄片攝制組的全部成員。雖然如此精簡，但伊文思拉來的投資仍不夠用。于是，卡帕在為攝制組工作的同時，還要為美國《生活》雜志拍攝新聞照片，由《生活》雜志負擔他的旅費。

2月16日，郵輪抵達香港，卡帕和費恩豪特與伊文思會合后采訪了宋慶齡，隨即乘飛機前往武漢。這時的中華大地，飽受日本侵略軍鐵蹄的踐踏：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1937年11月12日上海被完全占領、1937年12月13日南京落入敵手后30萬生靈慘遭大屠殺……南京失守期間，國民政府和國民黨中央機關大部西遷武漢，武漢成為全國抗日運動的中心。

以伊文思為首的攝制組在武漢見到了蔣介石和宋美齡。在向國民政府新聞檢查機構報告了拍攝計劃后，攝制組得到了一個和蔣介石夫婦共進下午茶的機會。會面中，很少有人注意到拿著一個小相機拍照的卡帕，即便是當時已有“紀錄片大師”之名的伊文思，在蔣介石、宋美齡的相關傳記、資料中也極少被提起過。不過，在這之后，《生活》雜志發表了大量蔣介石夫婦的照片，署名都是卡帕。

伊文思即將拍攝的抗戰紀錄片《四萬萬人民》成了宋美齡親自過問的“宣傳項目”，她給伊文思指派了蔣介石特勤總管黃仁霖做聯絡人，為其提供“協助”。由于當時的抗戰形勢以及中美關系，宋美齡對伊文思一行心存戒備，放心不下。伊文思發現，黃仁霖給他們提供的不只是協助，他還要審查拍攝劇本，所有的拍攝內容只有得到宋美齡允許才能獲得批準，而攝制組的行程也被限定在漢口范圍內。但即便是在漢口，攝制組也時時被監視和跟蹤。整整4個星期，伊文思的拍攝毫無進展，而卡帕這時則和眾多身在武漢的外國記者“混”在一起，有埃德加·斯諾、愛潑斯坦、史沫特萊等。

卡帕穿行于武漢的大街小巷，拍攝了兒童表演的抗日宣傳劇，拍攝了德國顧問從中國撤走（德國曾與國民政府有軍事往來，日本和德國結成軸心國后，德國撤走了對國民政府的軍事援助）……經過1個多月同國民政府有關部門的周旋，攝制組終于獲準前往臺兒莊前線取景拍攝。

血與火的臺兒莊前線采訪

1938年4月1日，卡帕一行從武漢動身前往中國抗戰的最前線，也是當時戰斗最為激烈的地方——臺兒莊。這時，中國軍隊和日軍已經在臺兒莊地區鏖戰了半個多月（1938年3月上旬，防守津浦路要地滕縣的第一二二師與日軍血戰，師長王銘章及以下大部官兵壯烈犧牲，這一仗拉開了臺兒莊戰役的序幕）。

為了順利完成臺兒莊前線的拍攝任務，攝制組在武漢出發時已擴充到7人，伊文思、卡帕和費恩豪特是攝制組固定成員，他們還聘請了兩個中國人做助理和腳夫。另外兩個人則是黃仁霖派來的，一個是對拍攝內容進行審查的杜將軍（未具全名）；另一個人姓黃，據說是中國某電影公司的工作人員，來協助拍攝，結果到達火車站時，這位“黃先生”變成了身著軍裝的“黃上?！薄质且晃粚彶楣佟z制組從武漢乘火車到達鄭州，在那里他們遇到了更多的記者，其中有在武漢就與卡帕熟識了的美國記者愛潑斯坦、《芝加哥論壇報》記者斯蒂爾等。在臺兒莊，愛潑斯坦等人還參與了紀錄片的拍攝。

4月3日早晨6點，攝制組到達徐州火車站。一下火車，他們首先看到的是站臺上躺著4個快要死的平民?！捌渲幸粋€還在慢慢動，”伊文思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們正好準時到達。中國軍隊正在臺兒莊附近圍困日軍……卡帕在為我們這個小組拍攝，我在考慮這場為獨立而進行的戰爭中非常獨特的情緒。在中國歷史上，這還是第一次使所有軍隊聯合起來……”伊文思的攝影機對著這些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人，拍攝了到達徐州后的第一段膠片。

當天下午，攝制組見到了正在指揮徐州會戰的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大戰正在進行，李宗仁只給了他們1個小時的采訪時間。他在桌子上勾畫了一幅草圖，為攝制組介紹戰局。這段影片是由卡帕掌鏡拍攝的。伊文思說卡帕拍下了這場戰爭中難得的鏡頭，“很顯然，我們到的正是時候，中國軍隊包圍了日本人。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她的軍隊是團結的”。

當晚，攝制組再次乘上火車，繼續向臺兒莊進發。沿途皆是源源不斷開往前線的中國軍隊。為防止日軍轟炸，火車燈光全部關閉，在一片漆黑中“隆隆”行進。4月4日清晨，攝制組到達了設在臺兒莊南部楊家樓村的中國軍隊前敵指揮部，中國軍隊的前線指揮官孫連仲接見了他們。孫連仲對他們說，日軍的裝備和訓練都強于中國軍隊，但到了巷戰，大炮不如手榴彈有效，手榴彈沒有大刀有效，中國軍隊的制勝之法只有貼身肉搏。

4月5日，攝制組采訪到一線士兵?？ㄅ量偸亲分茉谑勘鴤兊那懊媾臄z，他親和力極強，即便語言不通也能在第一時間和士兵們打成一片。在一處火炮陣地，中國火炮觀察手把瞄準望遠鏡借給卡帕，讓他看到了幾公里外的日本戰線。中國炮兵甚至為了攝制組拍攝而進行了一次炮擊，炮彈落地，對面的日本戰線冒起濃煙，只可惜距離太遠，沒能拍攝到。炮兵觀察所卻在這時遭到了日軍的報復性炮擊，卡帕等人趕忙轉移到一個舊谷倉里。

當天晚上，卡帕在伊文思和費恩豪特面前唱起歌來，是那種沙啞和憂郁的嗓音。第二天，攝制組領教了第一次的教訓。伊文思寫道：“審察官杜將軍鄭重其事地說，禁止拍攝大炮的特寫鏡頭，而這簡直就是胡扯，因為那是一種德國火炮，是1933年制造的，誰都知道這種火炮?！笨ㄅ梁芸毂銓W會了他的第一句中國話：“Buyaokan”——“不要看”。這句中文在后來的紀錄片拍攝中用上了。為了保持畫面的自然，拍攝對象要盡可能地不看鏡頭，卡帕等人就“現學現賣”，在攝影機旁用中文說：“不要看?！?/p>

用相機記錄臺兒莊戰役

4月7日早晨6點，卡帕醒來的時候，一位中國軍官興高采烈地來到攝制組的駐地，告訴他們：“我們把臺兒莊打下來了！”伊文思等人對這個好消息的反應卻是“我們幾乎要瘋了！”特別是卡帕，幾乎是懊惱地看著手舞足蹈的中國軍官——他還沒有拍到一個真正的戰斗場面，戰斗就結束了。

中國軍隊已經占領了臺兒莊，伊文思的攝制組錯過了拍攝日軍潰敗和中國軍人歡慶勝利情景的時機。此時，卡帕能做的只有盡快趕到臺兒莊去補拍一些鏡頭。可是搭載他們的卡車直到中午才被派來，攝制組成員們只能用多數人聽不懂的法語發牢騷。當卡車駛到城郊時，他們發現一架日本飛機出現在天邊，正朝他們前進的方向飛來，大家立即跑到一處墳墓一樣的小沙堆后面躲了起來?！拔覀兣吭诘孛嫔希币廖乃紝懙溃八膹埬樁济娌砍?，這樣，日本飛行員就看不出本來很容易辨認的面部膚色了?！?/p>

當他們進入臺兒莊時，呈現在眼前的已經是一片廢墟。城墻上滿是彈坑和彈孔，墻根處的樹木沒有一片葉子，樹皮也被彈片剝落，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天空，像一雙雙死人的手。城內沒有一間房子是完整的，一座教堂的門上掛著牌子，上面用英文寫著“教堂，請勿騷擾”，而門后的建筑已經變成了一地的碎磚。

卡帕拍攝了站在臺兒莊城墻上的中國士兵，以此標志中國軍隊的勝利，但更多的畫面上，記錄的是戰爭帶給人們的苦難。卡帕看到一位婦女獨自坐在一片瓦礫和碎木板旁，沉默地枯坐著，他將其拍成了照片。伊文思的紀錄片也拍了這幅畫面。隨后卡帕詢問這位婦女為什么會在這里。她說：“這是我家，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個老人在一個墻角擠成一團，呆呆地注視著眼前一個孩子的尸體，那可能是他們的親人。當攝影機對著他們的時候，他們忽然捂著臉驚叫起來，誤認為是火炮。因為攝影機看上去像一個黑乎乎的武器，端著它的費恩豪特，此時頭上正戴著在廢墟中找到的一個紀念品——一頂日軍鋼盔……

攝制組在臺兒莊戰后的廢墟上拍攝，卡帕每到一處都不停地按下快門。從現在已知的卡帕在臺兒莊拍攝的100多幅照片和紀錄片《四萬萬人民》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戰后臺兒莊四處是殘垣斷壁的景象：有幾處房屋余燼未熄，腳下都是尸體、瓦礫、彈片和炮彈殼；地上血流成河、觸目驚心，半燒焦的木片和散亂的電線擋住去路。從西門舉目四望，可以看到每個城門的郊外，到處尸橫遍野，多處日軍的焚尸堆余煙未盡，所有房屋，無不壁穿頂破，箱柜殘敗，空無一人，歷經400年繁榮的運河小鎮臺兒莊徹底被毀于密集的炮火中。

在攝制組返回楊家樓一個谷倉的駐地的那天晚上，卡帕情緒不高，而伊文思卻不然，他們兩個人坐下來思考中國前線部隊到底會往何處轉移，因為他們未能獲準與部隊同行?！霸诤谝估?，我們聽到遠處的丘陵地帶有‘隆隆的炮聲，”伊文寫道，“那是如同厚毯發出的有規律的擊打聲，人發燒的時候會聽到這類的聲音。里面夾有鑼聲，又混雜著機關槍的聲音……之后是長時間的沉寂。在我們身邊的青青的短茬玉米地里，氣喘吁吁的士兵快步跑過，形成一根不間斷的長線，他們要去搶奪前面的重武器。但是，不準我們一同前往?！?/p>

4月8日，目睹了臺兒莊大戰后的卡帕送走了他拍攝的膠卷，并通過特快客機送往美國《生活》雜志。5月23日的美國《生活》雜志這樣報道了臺兒莊大捷：“歷史上作為轉折點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滑鐵盧、葛底斯堡、凡爾登，今天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名字，臺兒莊……這次勝利使臺兒莊成為中國最知名的村莊?！蓖瑫r該雜志還刊發了大量卡帕在臺兒莊拍攝的照片，并說卡帕是在4月6日夜里報道了這場戰斗。事實上，4月6日的夜里，卡帕是在楊家樓指揮部附近的一個谷倉里，在遠處傳來的“隆隆”炮聲中酣然大睡。

此后的幾天里，他們不斷地向國民政府有關部門申請到戰場上拍攝戰爭場面，得到的答復冠冕堂皇又不容反駁：“你們是貴客，我們不能讓客人遇到危險?！睌z制組只能又連續幾次前往臺兒莊，補充拍攝他們需要的素材。

4月11日，攝制組找到了幾匹馬，替換了一直乘坐的卡車，這讓他們的拍攝有了幾分自由。一行人騎馬出城，前往拍攝一位受傷的中國農民和他的一家人。天黑的時候，他們策馬飛奔回城，攝影機在背后跳躍不停，騎在馬上的卡帕終于找回了他的熱情豪邁，他總是策馬飛奔，脫離開攝制組的隊伍，有時又忽然出現，沖著伊文思等人大聲喊著口號。伊文思雖然嘴上嘲笑卡帕：矮胖的身子騎著矮胖的小馬，看上去像堂吉訶德的仆人桑喬，但是他仍為卡帕的變化而高興，因為“他終于開始了生命的第二次奔跑”。

攝制組在臺兒莊大捷后到戰場上去拍攝的想法最終沒能如愿，4月19日，卡帕和伊文思等人只能從徐州返回武漢。此后他們又到八路軍駐武漢辦事處采訪了周恩來，以及黃河花園口決堤事件和武漢保衛戰等。

10月，卡帕離開中國后又輾轉前往西班牙，在那里完成了他職業生涯中最痛心的報道——西班牙人民陣線的失敗。不久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卡帕的身影出現在北非、意大利、法國……他一次次地用生命、用勇氣，去換取相機里的一格格底片。他跟著第一批盟軍士兵登陸諾曼底，他在西西里島和美國空降兵一起從天而降……幸運的卡帕毫發無損地拍完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原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做一個“失業的戰地攝影師”，但戰爭并沒有停止，卡帕沒能如愿“失業”，又投身到越南戰場。悲劇發生在1954年5月25日，卡帕在越南采訪第一次印支戰爭時，為了拍照誤入雷區，踩中地雷被炸身亡。地雷炸響的一瞬間，卡帕還不忘按下快門，留下了一張《卡帕眼中最后的世界》，從此成為新聞史和攝影史上永久的傳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