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陰道上驢背客

裘士雄

《世說新語·言語》曰：“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這猶如極妙的廣告詞，山陰道成了山水風光秀麗的代名詞，也因此成了海內外觀光客朝圣蘭亭等勝跡的著名游覽線路。紹興篆刻家杜澤卿等人還用“山陰道上人家”作為他們的字號。魯迅于1925年2月9日在《語絲》周刊第十三期所發表的《好的故事》，顯然是在描敘山陰道上的情景：

我在蒙眬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

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卻又退縮，復近于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云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

所謂山陰道，大致是出紹興偏門，乘坐小船（又名“躅槳船”“腳劃船”）順著婁宮江到婁宮，再換騎驢子去蘭亭。所以山陰道，婁宮以下是水路，婁宮以上為陸路。魯迅上述描敘其實只是山陰道水路部分即婁宮江兩岸的風光，可惜他沒有記述騎坐驢子經過山陰道上。但是，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確信魯迅多次“經過山陰道”。1909年5月，魯迅回國應邀在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該校聘有鈴木龜壽等幾位日籍教員，魯迅除了上專業課外，還兼任他們的日語翻譯（通譯）。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魯迅和他的學生陳國惠（伯翔）盡地主之誼，邀請這幾位日籍教員到紹興游覽觀光。其中一處名勝古跡就是蘭亭，且是從偏門外坐烏篷腳劃船到婁宮，再換騎驢子到蘭亭。那天中餐也是陳國惠囑家人燒好送到蘭亭的。陳國惠的兒子陳士豪曾詳細地回憶這段往事，并函告筆者。在魯迅家幫工30年的王鶴照也有清晰的回憶：“魯迅先生還叫我陪他去過蘭亭，這次也是魯迅先生、建人先生和我三個人同去的。我們乘一只烏篷中船，出偏門經鑒湖到婁宮就上岸。婁宮到蘭亭十里旱路，魯迅先生騎一種叫‘驪狗的驢子。驢子要欺生，不會騎的坐上，它就故意靠邊路走，嚇嚇你。魯迅先生善于騎馬.也會騎驢子，坐得蠻穩當，驢子也聽話。魯迅先生騎的‘驪狗，項頸吊著一個銅鈴，一路上‘啷啷啷地響個不停。到了蘭亭，‘驪狗拴在橋外，我們就步行進去了。”此處的“驪狗”，其實是紹興人對驢子的俗稱，紹興人也叫它“驪狗頭”。在民國初期及其以前，驢子也是紹興人重要的出行工具。畜力騎乘的等級依次序是馬、驢、騾、牛。騎馬要有相當的騎術，它不如驢溫馴，一般文人、婦人通常選騎驢子。以寫《越縵堂日記》而著稱于世的會稽李慈銘在《后十日再游蘭亭》詩中有“騎驢重入山”句。該詩曰：

俯仰已十日，騎驢重入山。

林泉生古色，風日眷塵顏。

高詠何人繼，浮云與世閑。

只今亭下水，嗚咽幾時還。

周作人也在著名的散文《烏篷船》中寫道：“偏門外的鑒湖一帶，賀家池，壺觴左近，我都是喜歡的，或者往婁公埠（即婁宮—筆者）騎驢去游蘭亭。”可見當年去蘭亭的出行方式就是先在偏門外乘小船，到婁宮改騎驢子。

清末陳遹聲工詩詞，他在詩詞中就常寫到驢。如《山陰道上》詩曰：

古博嶺溪赴鑒湖。沿溪修竹萬千株。

鵑聲山影蕩心目，驢背鞭絲入畫圖。

浮白流觴猶曲折，冬青斷碣入模糊。

蘭亭詩序俱千古，王謝風流續得無。

另一首《山陰道中》則云：

驢背山陰道，鞭絲帶日斜。

巖腰藏野寺，樹頂見人家。

番信花風楝，名泉谷雨茶。

蘭亭雖被汙，水木尚清嘉。

陳遹聲是楓橋人，翻越古博嶺，就到蘭亭了。他以《山陰道上》、《山陰道中》等為題吟詩，有“驢背鞭絲入畫圖”、“驢背山陰道”等句，不僅將山陰道延伸到蘭亭至古博嶺、楓橋，還由此說明這是一條古道，而且，又佐證了驢子通常是人們的出行坐騎。

那時，人們喜騎驢子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們認為驢鳴時間跨度大，有節奏、嘹亮，有起調、高潮和收尾，極富音調特色，不僅悅耳，而且具有一種使人警醒的音響效果。前賢曾云：“通身是眼，不見自己；欲見自己，頻掣驢耳。”其意是：人們大都不了解自我，經常拉扯驢耳，使驢子大聲鳴叫，就能警醒自身、認識自己。魏晉時期的風流名士們，還多喜歡模仿驢鳴并延習。據范曄《后漢書·逸民傳》記載，開“喜驢鳴”之風氣者竟是一介女性—戴良之母。

民國前期，紹興縣境內轅門橋至古博嶺一段，在原越州至婺州古道基礎上略作改建，抗戰時改為黃包車道，1947年擴建成簡易公路，新中國成立后紹大線拓寬并改造為瀝青路，人們坐車到書法圣地蘭亭相當便利。當今人們的生活節奏快，不能與往昔同日而語，當年坐小船、騎驢子到蘭亭逐漸淡出人們的記憶。不過，也不妨重新開辟這條古道，讓海內外觀光客重新領略山陰道上詩情畫意的風光。像人們到紹興咸亨酒店重溫一下“孔乙己”的生活一樣，也讓人們體驗一下當年李慈銘、魯迅們的生活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