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蓮的五個瞬間

周海洋

丈夫周大海躺在床上，氣若游絲。唐玉蓮跪在床邊，以淚洗面。周大海握住了唐玉蓮的手，虛弱地說：“把兒子周哲養大成人，我在九泉之下感謝你。”

周大海駕鶴西去……

許多年后，周哲大學畢業，又幸運地當上公務員。這天，兒子打來電話，讓唐玉蓮散養些雞鴨，不能喂飼料；還讓她種幾畝不用化肥農藥的水稻油菜，唐玉蓮高興地答應了。兒子成了政府的人，生活上當然要講究。

油菜籽收獲后，唐玉蓮榨了十幾斤菜籽油，又拾掇了兩百個土雞蛋，三只散養的土雞。帶上這些，唐玉蓮踏上了開往省城的班車。

來到省城，下了車，周哲已經在車站等候唐玉蓮。母子出站，周哲叫了一輛出租車，唐玉蓮坐在車里，看著細皮嫩肉的兒子，知足地笑了，默想：大海在天之靈看到這一幕，也該放心了。

出租車在一個小區前停下，望著小區里氣派的房子，唐玉蓮眼花繚亂，樂不可支：兒子剛畢業居然住在這么氣派的房子里！

周哲看出了媽媽的心思，說：“媽，這不是我的家，是我們吳局長的家。我一直沒好意思告訴你，你帶的這些東西，不是給我享用，是給吳局長的。”

唐玉蓮心里“咯噔”一下，隱隱難受，但很快理解了兒子。現在都這樣，群眾不和領導搞好關系，怎么能進步呢？便笑嘻嘻地說：“早說啊，媽媽多準備些，你和吳局長各一份。”

周哲敷衍著：“再說吧，媽，咱們快進去吧。”

唐玉蓮和兒子走進吳局長家。

吳局長偌大的家里，只有他和老婆住，局長的女兒在國外留學。吳局長看見周哲和唐玉蓮，很高興，招呼母子倆落座。

周哲把東西放好，說：“吳局長，咱農村也沒有什么好東西，媽媽專門散養了幾只雞，全部是沒有喂飼料的，雞蛋也是地道的土雞蛋。菜籽油是石磨壓榨的，絕對純天然。咱媽特意送過來給你們嘗嘗。”

吳局長笑逐顏開，向唐玉蓮道謝，局長夫人還親自給三人上了茶。周哲還沒等茶涼下來，就站起來，說：“瑪莎呢？它該洗澡了吧。”

一旁的局長夫人高聲朝臥室喊道：“瑪莎，快出來，哥哥找你了！”隨即，一只渾身毛茸茸的小狗跑了出來，親熱地在周哲的腳下鉆來鉆去。局長夫人說：“小周，瑪莎和你很親呢，現在誰給它洗澡它都不樂意了，吹胡子瞪眼的。”

周哲彎腰抱起瑪莎，揪著它毛茸茸的大耳朵說：“小淘氣，哥哥給你洗澡去。”說完，抱著瑪莎進了浴室。

唐玉蓮心堵堵的，因為兒子受委屈了。雖然兒子早早地沒了父親，可是自己從沒有讓他受委屈。就在去年暑假，自己病了，躺在床上不方便動身，兒子給她打來洗腳水，幫她洗腳。唐玉蓮堅決不從，說：“媽媽怎么能叫你洗腳？你的手是耍筆桿子的，可不能臟了。”硬是強撐著下了床，自己洗了腳。

可現在，看起來光鮮的兒子，居然為局長家的一只狗洗澡。

周哲給瑪莎洗完澡后，又拉著媽媽進了廚房，將那幾只母雞殺了，洗剝干凈，放進冰箱里。忙定了，周哲領著媽媽告辭。吳局長對唐玉蓮說：“大姐，你有個勤快懂事的好兒子，好福氣啊！”又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周哲的肩膀，說，“小周不錯！”

出了局長家，唐玉蓮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她轉過臉，不想讓兒子看出來，可忽然間母子倆面對面，唐玉蓮看見，周哲也是淚流滿面。她一把摟過兒子，哽咽著說：“周哲，別那么委屈自己。要是活得不開心，就回家，家里的一畝三分地能養活你。”

周哲替媽媽擦著淚水，說：“媽，相信你兒子，一定會有那么一天，我們都尊貴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幾年間，唐玉蓮不停地將無公害農副產品送到吳局長家，而周哲也變成了周科長。

這天，唐玉蓮接到電話。周哲說：“媽，和你說個事。吳局長老父親來吳局長身邊了，那老頭老年癡呆，腦血栓，生活不能自理。吳局長的意思是想從農村找個干凈麻利的人照顧他老爸。吳局長還說，最好找個女的……”

唐玉蓮打斷周哲的話，說：“兒子，別往下說了，媽明天就去。”

電話那頭，周哲不吭聲了，唐玉蓮連忙安慰他：“兒子，媽媽可是自愿的。再說了，媽媽到了城里不就能經常看見你了嗎？”

“謝謝你，媽！”周哲憋不住了，“吭哧吭哧”地哽咽起來。

唐玉蓮來到吳局長家，當起了免費保姆。

這天，周哲來到吳局長家，陪局長下棋。唐玉蓮在屋里服侍著局長老爹，擦背、翻身、倒尿盆，忙個不停。這時，老爺子“咿咿呀呀”地喊著，示意要坐起來。唐玉蓮摟著他的后背，拉他起來。老爺子忽然抱住了唐玉蓮，嘴里模糊不清地喊著：“花姑娘——花姑娘。”

唐玉蓮嚇得大叫一聲，從屋里跑出來。這下驚動了周哲和吳局長，兩人吃驚地望著唐玉蓮，問怎么了。唐玉蓮一下冷靜下來，笑說：“一只蟑螂！看我大驚小怪的，不像樣！”說完，又轉身回到了臥室里。

下午五點，周哲告辭，唐玉蓮送兒子出門。走到小區門口，周哲哭了：“媽，你受委屈了，要不你離開那個家吧。大不了兒子不想副處長那個職位了。”

唐玉蓮笑道：“傻兒子，說什么呢？不就做個保姆嗎？吃好的喝好的，受什么委屈？”

“媽，你從來沒有怕過蟑螂！”周哲說。

唐玉蓮愣了一會兒，說：“沒事的。那老頭快康復了，等他好了，媽就解放了。”

周哲緊緊地摟著媽媽，說：“媽，對不起。我保證，不遠的將來，我會給你最好的生活。”

一晃，幾年過去了，周科長成了周處長。此時的周處長，娶了嬌妻，有了虎子，住上了大房子，而唐玉蓮也真的過上了好日子。

這天，周哲的家里來了一位年輕的女孩。她叫楊柳，大學剛畢業，托關系進了處里。楊柳進屋后，笑吟吟地將大包小包的禮物放好，對周哲的老婆朱琳說：“朱姐，瑪莎呢？它該洗澡了吧。”

朱琳笑吟吟地喊過來一條毛茸茸的小哈巴狗，說：“瑪莎，姐姐來了，讓姐姐給你洗個澡。”

瑪莎跑到楊柳腳下，打著轉，楊柳彎腰抱起它，撥弄著它毛茸茸的耳朵說：“小搗蛋鬼，姐姐給你洗澡去。”

周哲靠在沙發上，笑吟吟地望著“姐妹倆”。唐玉蓮也癡癡地望著，等楊柳進了浴室，唐玉蓮再看兒子，發現他的眼睛濕漉漉亮晶晶的。

楊柳給瑪莎洗好了澡，抱著它出來，放它下地。楊柳又從手提袋里取出一雙手工做的布鞋，走到唐玉蓮面前說：“嬸，這鞋是我媽一針一線做的，純天然，穿著養腳，我給你穿上吧。”說著，蹲下身子，幫唐玉蓮脫鞋。

唐玉蓮不落忍，說自己來。周哲說：“媽，你就讓楊柳獻一回愛心吧。”

“就是！”楊柳說著，白嫩的小手已經脫下了唐玉蓮的鞋。

楊柳告辭時，周哲捏著楊柳的小手不松，慈祥地說：“小楊不錯，小楊不錯。”

這一幕拉著唐玉蓮回到了過去，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周哲趕緊跑到媽媽身邊，緊張地問：“媽，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唐玉蓮搖搖頭，周哲又說：“媽，你想要什么，千萬要告訴我，要不我給你請個保姆吧。”

唐玉蓮又搖搖頭，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兒子當初說的好日子。

唐玉蓮再也撐不住了，她倒下了。她臥在骯臟的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動彈。她多想有個人幫她洗個腳，翻個身。

可是，沒有人！

兒子周哲進了監獄，罪名是貪污受賄瀆職和生活作風敗壞。兒媳帶著孫子理直氣壯地遠在他鄉，唐玉蓮成了孤家寡人。

掙扎了好久，唐玉蓮終于下了床，打了一盆水，她的腳扎下水去，卻發現，是冰涼的冷水。冷水像一把把尖銳的小刀，割著唐玉蓮。疼痛從腳下躥到全身……

（編輯/楊世忠插圖/卡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