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術美
一本好的論文集,就像一串璀璨的珍珠。作為《時空契闊》系列的第二輯,本書以“空間”、“城市”與“世博”為主線,串聯起了中歐學者的智慧光芒。本論文集對空間與城市的關注,主要采用歷史學的“長時段”研究視角和方法,同時融合了地理學、城市規劃學、建筑學、政治學、經濟學、哲學、文學等不同學科的研究方法。這綜合式的、跨學科的思考方式,是歐洲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的重要特點,是區別于當前以美國為主導的日趨專業化、細分化(甚至碎片化)趨勢的另一種重要的反向力量。
來自法國的幾位歷史學家從“長時段”(la longue durée)的角度來看待城市,指出城市的內涵和形式正發生著重要的變化。
首先是從中世紀城市向前工業化時期的現代城市的轉變。巴黎第一大學歷史學教授多米尼柯·馬爾凱拉茲(Dominique Margairaz)在《前工業化時期的城市及其領地》一文中指出,現代歐洲城市與中世紀城市以及當代工業城市模式截然不同。中世紀城市是作為對封建領主權力的制衡力量而崛起并站穩腳跟的,在當時是受保護的自治區域,是庇護所,讓商人和工匠的活動不受封建主掠奪。與之相反,現代城市則是放棄了農村傳統居所的顯貴(如資產階級地主)所青睞的居住地,是將周邊鄉村都置于其影響下的新興權力中心。現代城市的另一個特點是第三產業在城市功能中占壓倒性優勢,這是以損害生產性活動為代價的,而后者曾是中世紀城市的核心,并在后來的工業化時代重新占據這一地位。現代歐洲城市可以解讀為一種城市理念轉化的集中體現,即從被規范的空間(espace regulée)到功能性空間(espace fonctionnelle)的轉化,這也是空間中各種活動和關系重新布局過程的內在邏輯。
相對于馬爾凱拉茲教授專注于前工業化時期的城市變化而言,埃瑪爾教授和夏爾勒教授的分析更集中于十九至二十世紀的城市變化。
法國當代著名歷史學家、布羅代爾年鑒學派的繼承人、法國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的莫里斯·埃瑪爾(Maurice Aymard)在其《歐洲城市與城市網絡:長時段的觀察》一文中,從“長時段”的角度分析了十九至二十世紀歐洲城市化的差異性,指出這種差異性和不平衡性體現出歷史發展的連續性。歐洲不同地區的城市化節奏和發展方向有所不同,影響其發展的因素也千差萬別,每一座城市都有其“特殊性”,如同布羅代爾所定義的城市個性(quant-à-soi des villes)所揭示的那樣。
同樣作為法國知名歷史學家、巴黎第一大學教授克里斯托夫·夏爾勒(Christophe Charle)在其《十九世紀國家之都城》一文中專門從十九世紀的都城這一特殊形態入手分析城市的變化。夏爾勒指出,十九世紀以前,歐洲大部分疆域均被分割為眾多幅員有限之小國或公國,都城作為一國君主的居住地,幾無戰略意義,且常常落伍于以商貿、大學或金融為支柱的其他城市。十九世紀,隨著殖民時代的經濟擴張,人口急劇增長,新興民族國家不斷崛起,其都城作為凝聚橫跨各大陸殖民帝國國力之理想政治形態,不僅在國內而且在國際上扮演著重要角色。夏爾勒教授還進一步分析了二十世紀歐洲都城地位的變化:“一戰”前夜,歐洲各國都城就其國內和國際影響力而言達到高峰,然而其主導作用由于地緣政治的持久性變化而受到削弱:兩次世界大戰的破壞,美洲和亞洲新興大都市的崛起,加上二十世紀下半葉歐洲地區化進程的發展(西班牙、法國和英國中央政府不斷向地區政策分權,地區重要性日顯),同時由于歐洲建設進程的發展,歐洲各國都城作為民族國家代表的合法性亦被削弱。
城市與城市化,作為當今時代幾乎無人不知的名詞,很少引起人們對其概念本身的質疑。而法國人文科學之家的米歇爾·維韋約卡卻在其《城市并非城市化的城市》一文中深入探討了“城市”與“城市化的城市”之間的幾組對立關系:一、一方面城市作為一個按照人的理性要求建造的生活空間,并無過猶不及的發展,它具有特定的功能性,具有悠久的歷史積淀,而且文化印痕隨處可見,甚至包括不同時代文化對基層的疊加……另一方面,城市化的城市雜亂無章,毫無文化特性,毫無深厚的歷史積淀,人們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隨著經濟利益的驅動,將就著生活設施與商業中心的便利,比鄰而居,建筑起毫無靈魂可言的居所,漫無目標地開辟出道路交通與鐵路運輸體系。二、一方面,多重功能密集的城市給人們帶來靈感與創造力,帶來生機勃勃的經濟活力,促進人們的思想交流與不同文化的溝通……另一方面,在城市化的城市中……汽車交通路程漫長而成本不菲,城市的邊界不斷向外部空間延伸,直接對環境構成威脅。三、城市里社會階層融為一體,不同文化相互輝映,而在城市化的城市里,社會階層相互隔離,富裕階層集中于一些封閉的街區……
維韋約卡的思考也是我們關注的焦點。我們終究要建設什么樣的城市?是尊重歷史、獨具個性的還是抹殺歷史、缺乏靈魂的城市?是天人合一、通暢和諧的還是環境惡劣、擁堵雜亂的城市?是公正和諧、多元統一的還是兩極分化、單調隔絕的城市?
本論文集中有多位歐洲學者對二十世紀的“大巴黎”和“大倫敦”城市發展理念和進程進行了對比探討。
關于巴黎城鎮群的發展,塞爾日-蓬圖瓦茲大學教授迪迪埃·戴斯彭茲(Didier Desponds)在其《巴黎大區的新城及建設多中心城市的意義》一文中指出,新城對巴黎地區向國際化多中心大都市的布局轉型過程做出了巨大貢獻。巴黎新城緊連原有城區,新舊城之間強有力的交通網必不可少。巴黎新城即不同于屋苑式衛星城的模式(它們是為緩解住房燃眉之急而建的,與舊城難以融合),也不同于倫敦新鎮的模式(倫敦新城在設計者心中更像是獨立的城市,與母體、城市之間不存在直接的延續體系)。但是,法國文化部建筑和遺產總監布魯諾·紹費爾·伊瓦爾(Bruno Chauffert Yvart)卻對“大巴黎”的實現持更為悲觀的態度,他在《首都城鎮群的宏大承諾》一文中指出,巴黎很長時間都無法突破以環城公路為界的城郊二元分野,直到今天,郊區新城的人口依然只占全巴黎地區的10%(一九九九年為七十四點一萬)。一九六五年規劃的多極城鎮群并未真正實現。巴黎市和巴黎市鎮群的命運是休戚相關的,后者的設施薄弱于前者的博物館化是同一個硬幣的兩面。實現“大巴黎”的困難在近些年的法國郊區問題上體現得非常明顯。
反觀中國的城市化進程,無論是大巴黎還是大倫敦的模式,是否能夠直接應用于中國大城市的發展呢?中國是否一定要先經歷西方人走過的老路,然后再來修正他們城市化過程的各種弊病呢?我們該如何走出有自身特色的、健康可持續發展的城市化道路呢?
空間,因與人發生關系而變得有意義。城市,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最重要空間形態之一,值得我們持久、深層的關注。城市的形態會隨著歷史的變化而變化,而不變的,應該是其天人合一、公平和諧的宜居本質。如果我們太注重其鋼筋水泥的結構和外殼,而忘了生活于其中的人的靈魂安寧與幸福,忘了城市發展與大自然需求之間的內在統一,忘了城市是一個有靈魂、有個性、有歷史、有未來的生命有機體,那人類就是在自取滅亡的路上。城市,應該可以讓生活更美好,但我們要為之而努力!
(《時空契闊:中歐學者論集》〔第二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二零一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