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鬼話

包利民

張朝山最近禍不單行，不說別的，剛剛安葬了父親，自己又突發胃病住進了醫院。

沒有人來陪護張朝山，他雖三十多歲，卻仍是孤家寡人一個。沒事兒的時候，他去走廊里閑轉，發現內科的病房幾乎住滿了人，這年頭得病都扎堆兒，便頗有些感慨。只是那三間高級單間卻空了兩個，他從門縫朝有人的那間屋里望去，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正坐在大床上看電視。回到病房時已是晚上七點來鐘，病人們已經吃過飯，夏天夜長，便各倚在床上閑聊。好在這個病房里沒有重病號，也不怕吵，大伙聊得熱火朝天。忽然就有人提議說：“不如我們輪流講故事，不過有條件，就是必須得講鬼故事，害怕的同志請趕緊回避！”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咳嗽了幾聲，說：“我先講吧！這世界上其實是真有鬼的，就說這醫院吧，我這一身病，一年有半年住在醫院，啥稀奇事兒都遇見過。前年我在中醫院住院，有一天夜里，我到走廊里抽煙。走廊里只有一盞燈，還很暗，剛抽了一半，忽然就覺著有一陣風從我臉上吹過，我一抬頭，見一個黑影很快地閃進了那邊的單間。我使勁兒眨眨眼，卻啥也沒有了，忽然就一陣心慌，忙把剩下的半截煙一扔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心里總想著剛才那陣風和那個黑影，忽然，走廊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我忙趴到門前去看，許多人推著一個活動床往電梯那邊走，床上的人蒙著白布單，已經死了。我開門出去，有兩個護士正向剛才閃進黑影的那個單間走去，我也跟在后面，兩個護士收拾床上的行李，其中一個讓我把窗戶打開。我剛推開窗，就覺得一股熱乎乎的風從我耳邊擦過去，飛出窗外去了。現在想起來都害怕，所以住院的時候，我夜里再也不敢走出病房了！”

大家聽得全神貫注，一點兒聲息都沒有。過了好一會兒，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嬸說：“得得，在醫院里講這個，不是成心讓人害怕嘛，都不許講了！”剛才提議的那個人說：“這么長的夜，閑著也是閑著，這樣吧，大家接著講，不過再加個條件，這鬼故事講完之后，要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也就是說并不是真的有鬼存在。不過要等大伙都講完后，才能公布謎底！”這一提議又得到了大家的擁護，并覺得挺新奇的，又刺激，又不嚇人。這時一個人走了進來，笑著說：“喲，大家說得挺熱鬧，我也來聽聽，自己在那邊挺悶的，也沒好電視節目！”張朝山一看，正是那邊單間里住的那個病人。

提議的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說：“這次我先講。我鄰居家的小青年，人挺精明，前年娶了個漂亮的媳婦，小兩口的日子過得也不錯，可是不到一年，小青年就有了外遇，他了解媳婦的個性，離婚她是打死也不會干的。于是他想出了一個高招，媳婦膽兒小，特別怕鬼，他便想裝鬼把媳婦嚇跑。他常上夜班，只有媳婦一個人在家，一天夜里，他偷偷地從班上溜回來，戴上白天買的一個軟皮鬼面具。當時正是十點多鐘，媳婦還沒睡，他潛到窗前舉手敲了敲玻璃，媳婦一回頭，見窗玻璃上印著一張鬼臉，當時就嚇得大叫了一聲，他樂得出了聲，一溜煙跑了。第二天回家，媳婦對他說家里鬧鬼，他笑著說世上哪有鬼。于是每隔幾天，他都要回去嚇媳婦一次，可是他漸漸發現媳婦的被驚嚇程度越來越輕了，便決定來一次狠的。那個晚上，他打開房門，當時是凌晨兩點鐘，媳婦正躺在床上睡覺，有月光淡淡地照進來。他勒著嗓子慘慘地笑了幾聲，媳婦驚醒了，一見他立刻嚇得用被子捂住了頭。他細著嗓子說：還我命來，還我命來！一把掀開被，剛想伸手去抓媳婦，忽然，從床后伸出一雙漆黑的手來，一把抓住了他媳婦，一個聲音飄忽著不知從哪兒傳來：你來晚了，她的命已經是我的了。然后，一張更可怕的鬼臉猛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從此，他就瘋了，而媳婦也如他所愿，和他離了婚！”

見眾人仍沉浸在他的故事里，他笑著說：“要等到大家全都講完，才能公布真相，下面請別人接著講！”張朝山的心緊了一下，臉色變得煞白。一個六十多歲的大娘顫巍巍地說：“我老太婆也講一個。我大哥家的孩子都不孝順，特別是我大侄子，我大哥住在他家，他對自己的親爹非打即罵，可憐我那大哥少吃少喝，還要受這逆子的氣。我和妹妹見他可憐，就給他出了個招，希望大侄子能對他好些。那天，我和妹妹興沖沖地去找大哥，對他說：哥，你放我這兒的存折還給你吧，你不是說要出去單過嘛，可能要用錢，這五萬塊錢你就花吧，留著干啥？我大哥當著他兒子的面把存折打開看了看，收了起來。從那以后，我大侄對他爹果然好起來，好吃好喝供著，一點兒也不惹他生氣，我和妹妹也暗暗高興。可是好景不長，有一天我大哥突發心臟病死了。出完殯的那天夜里，我大侄拿著存折正高興，忽然燈就滅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飄進房里，身形酷似我大哥，我大侄嚇得癱在地上，那黑影說：為了錢你把我活活氣死，你不怕遭報應嗎？快跟我走吧！那聲音陰慘慘的，正是我大哥的腔調。我大侄一下子便被嚇得昏過去了，最終也沒能醒過來！”

老太太講到這里停住，說：“最后一部分留到大家講完再說吧！”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剛要張嘴講故事，張朝山卻忽地站了起來，說：“別講了，太晚了，該睡覺了！”眾人見他臉色不好，以為他的病發作，便都安靜下來，單間的那個男人說：“早點睡吧，我也回去了！”于是病房里恢復了平靜，張朝山的心卻波濤洶涌，不停地默念著：要是真有鬼就好了，快把我抓去吧！一會兒工夫，別人都已睡著，他卻越發沒有睡意，便悄悄下床，溜出門到走廊上吸煙。點煙的時候他想起了剛才講的第一個故事，猛抬頭，真的見到一個黑影一閃進了那邊的單間！他手里的煙一下子掉到地上，忙跑回病房，一顆心仍怦怦跳個不停。他豎起耳朵，走廊里一點兒聲息也沒有。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張朝山去那邊的單間轉悠，卻見那男人仍好端端地活著。便想可能是昨晚自己聽了鬼故事心里害怕，眼睛看花了。

這天晚上照例又有兩人講了故事，張朝山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并沒有像昨天那樣激動，可單間的那位先生卻是聽得津津有味。待夜深人靜，張朝山煙癮發作，便又去走廊吸煙，點煙的時候他警惕地四處看，并沒有什么異常，這才倚在墻上美美地吸起來。吸了一多半的時候，他正瞇著眼睛吐煙圈，忽然感覺有點兒動靜，轉頭一看，一個黑影嗖地又閃進了單間。他頭皮發炸，忙扔了煙跑回病房，仍是一夜無事。

又到了晚上，吃過晚飯，該輪到張朝山講故事了，他想了想，說：“我也說一件真事。去年我在這兒住院的時候，也是在這個病房。這個故事和那天那個大叔講的差不多，我夜里去走廊抽煙，看見一個黑影閃進了單間。我嚇得跑回病房，不過外面卻啥動靜都沒有，單間里的人也活得好好的。接下來的兩天都是這樣，我都看見了一個黑影。不過那幾天發生了一件怪事，常有沒病的人來住院，都是住一天就走了。好，明天晚上我向大家公布答案！”有人說：“你這叫啥故事啊，啥一個黑影又一個黑影的，一點兒也不嚇人！”單間的那位先生說：“我覺著挺嚇人的，我還真有點不敢住單間了！”

這天夜里，每間病房的人都在熟睡，忽然一聲巨響，就像是有人踹門的聲音，大家全驚醒了。有幾個膽小的嚇得蜷縮在被子里不敢出來，每個屋都亮起了燈光，亂糟糟一片。病房里的人都紛紛埋怨，說天天講恐怖故事，這回招來了吧。

晚上的時候，大家開始講各自故事的結尾，單間的那個男人也來了，只是精神有點不太好。那個提議的四十多歲男人說：“我那故事里根本沒有鬼。那個小青年裝鬼嚇他媳婦，其實他媳婦早就有外遇了，也早發現是他裝的鬼，于是她就讓自己的情人也裝鬼反嚇了老公一下，結果把老公嚇瘋，她才得以和那個男人長久地在一起。”那個老太太說：“我故事里的那個鬼也是人裝的。其實是我二侄子裝的，他也知道我大哥有存折的事，也想要那錢，才想出這個辦法把我大侄子嚇死。我這二侄子長得特別像我大哥，所以才能那么像。可惜他白費心思了，那存折根本就是假的！”

張朝山一直默默地坐著，仿佛沒聽見別人講的，直到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叫他，他才知道只剩下他沒講故事結尾了。他猶豫了一下，說：“我那個故事，也不是真的有鬼。到了第四天晚上，我決定一定要弄明白是咋回事，我在走廊里果然又看到了黑影。我也豁出去了，就悄悄走到單間那邊去看，隔著門我聽見有人小聲說話，心里就一寬，一想這肯定不是鬼。就把耳朵貼到門上細聽，聽了一會兒，就明白是咋回事了！”講到這兒的時候，單間的那個男人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喲，我得回去打個電話，明天就出院了！”然后走了。張朝山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接著說：“我不是說過那幾天總有沒病的人來住院嘛，原來每天晚上進單間的就是那些沒病的人！他們來這兒，就是給單間里的人送禮的，既可以掩人耳目，又能達到送禮的目的，挺好的招兒！我越聽越來氣，你們送禮就送禮唄，還把我嚇得夠嗆。于是我照著門就是一腳，然后飛快地跑回病房，我也嚇他們一次！”大家聽了也覺得挺有意思的，都說：“別看這個故事前邊不太好，后來還挺不錯的！”

第二天一大早，單間的那位先生果然出院了，張朝山問收拾房間的護士：“這個男的是干什么的呀，好像挺有錢呢！”護士說：“能沒錢嗎？人家可是咱們市人事局的大局長呀！”張朝山奇怪地問：“那么大的官，住院咋沒人來看他呢？”護士說：“人家是清官，可能是沒告訴別人他住院唄！他不收禮，這樣的官現在少見呢！別的當官的來住院，每天來看望送禮的人都不斷！”

張朝山的心里不停地冷笑，暗暗地想：這次院真沒白住，可算見到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