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讀到韓乾《聲西擊東》這部書稿讓我頗有些吃驚,作者雖然只是一個“大二”的學生,但他的哲學素養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對西方政治哲學的了解相當深入,還有分析問題和寫作表達的能力,都遠超大學哲學本科生的一般水平。除了青春的銳氣,我還很欣賞作者的思想力,對概念的把握能力。我們還看得出他閱讀的寬廣和深入,他不僅對西方政治思想的主流——自由主義,而且對保守主義、社群主義、激進主義或一些不宜歸類的思想家也都有較深的了解,他對中國現代歷史也相當關注,而且始終是秉持一種自由思考和獨立批評的精神。
不過,作者的觀點也是相當清晰的,他談到他是“一名自由主義者”乃至“對自由意志主義(libertarianism,還有譯為‘自由至上主義,我更傾向于譯為‘自由優先主義)抱有相當的親切感”,“對科學沙文主義和民粹傾向的非精英民主”也“懷有敏銳的警惕”,而從中國現代思想的譜系看,他也是贊成“五四”的啟蒙,認為其方向還是我們有待爭取的未來。他主張限制政治權力,包括縮小政治領域,對中國現代史的理解也相當別致,認為中國現代史“首先應該被理解為政黨力量逐步支配社會的歷史”。談到現代中國的歷史邏輯是“狹義的政治吞噬了廣義的政治,也即,現實主義的政治吞噬了作為公共生活的政治”?!罢h組織,其首要任務即是爭取實質權力;因此,它們先天就趨向于以嚴密替代松散、以單一替代多元”,而當其興起壯大之后,社會力量也的確難與之抗衡。
作者在《正義戰爭與政治虛無主義》中寫道:“我們想必都會認同‘正常社會這一概念。它表明,存在著某些共同而普遍的律則,當一個社會違反這些底線時,便不能被稱為‘正常的,其政治也不能被認可為正義的。這一標準即是:社會能否為個人選擇與多元文化共存提供足夠大的空間,個人能否有足夠的自由選擇他/她所期望的生活,以及諸種文化、諸種價值觀是否可以得到公正的對待,是否得以免遭政治權力的干涉。換句話說,當政治能夠為上述標準提供保障時,才是正義的。”亦即作者認為自由多元的價值共存是現代社會的基本特征,而政治制度應當是保護這一基本特征的,為此,就應當將政制與善觀念進行分離,即現代政制不應再是促成某一種善的(價值)觀念實現的手段,這也應該被理解為“現代性的核心取向”。
在我看來,作者的這些思想特質都是相當寶貴的:他的哲學分析的能力,他對歷史的關照,以及他明顯表露的西方學術的視野和深藏于心中的對于中國現實問題的關懷。我自然也看好他的思想潛力和未來發展。但是,在此我也愿意就他提出的問題談談我的一些看法,有些可能是引申或強調,有些也可能是批評或希望。
強調現代政制與善觀念的分離,或者說政治與單獨一種廣泛完備的價值理論或觀念體系的分離,以及政教分離,并不意味著對制度的正義或者說制度倫理、乃至也包括對所有個人行為的“正當”的道德評價的缺席。使“正當”(right)獨立于“善”(good),乃至優先于“善”,從而使政治與某一種“善”的觀念脫鉤,恰恰是現代道德的“正當”或“正義”在政治領域的一個首要要求。如此,政治也才能保障自由多元的價值共存,或者說各種合理價值的共存和自由競爭。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以為不必諱言政治的道德性,不必諱言政治哲學與道德哲學的緊密聯系,甚至可以像最強調價值多元的一位現代思想家伯林那樣,將政治哲學看作倫理學的一部分,雖然這種倫理學不是那種依附于價值觀念的傳統道德、個人道德,而是與正當、正義觀念緊密聯系的現代倫理,包括制度倫理,對一種較好的政治制度的信心和支持力量,其實也首先乃至主要是來自這樣一種認其為正義的道德信念。
現代政治不宜是某一種羅爾斯所稱的全面和完備的價值理論或宗教信仰的工具,但兩者之間肯定還是會存在著某種關系:這種關系或是一種歷史的或邏輯的引申,例如現代自由主義也是從古典的比較完備的自由主義發展過來的,歷史上有過一種理論的引申,當代如羅爾斯則更強調一種范圍的限定;或是一種后面的精神信仰的支持關系,例如基督教與法治的關系,“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是可以給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以強大的支持的,且歷史上法治的形成也的確和宗教有過不解之緣;或是一種可以調整得相容的關系,例如中國古代儒家思想與現代自由民主政制的關系,前者的確并不包含后者,或者說后者并不能夠邏輯地從前者引申出來,但是,依據儒家思想中的一些固有要素,是可以將其調整得與現代自由民主制度不僅互不沖突,甚至給予某種根本的價值思想的后援的。
這就要涉及我對中國近現代以來的自由主義成長的一點看法了,它為什么顯得相當弱小,為什么在這近一百多年的歷史進程中不敵激進主義,更曾在經由激進主義而最后達到的全能主義壓制下幾乎一度消失殆盡?這固然有各方面的原因,而從其自身這方面的原因來說,我認為有兩點是可以反省的:一是它的激烈反對傳統;二是它的強烈拒斥宗教。它放棄甚至趕走了它本可有的同盟軍或后援力量。嚴苛一點說,甚至可以說在這兩方面它與它真正的對手并無二致,從而為強大的、勢不兩立的“政黨政治”做了思想上的準備或者呼應。而且,有些遺憾的是,在它重新開始生長之后,一些熱愛自由的人們似乎仍沒有深刻地覺察到中國上世紀的自由主義的這樣兩個思想盲點或弱勢,且不談寬容或容忍本就是自由主義內核的題中應有之義(或者說保障自由多元的價值共存本就是自由主義的要旨),當然,更希望的是還能對中國的傳統及宗教的信仰有較深的理解和體驗,不是說要或者能成為其信徒,但是,這種體驗將至少能帶給我們一種對它們的尊重。
還有作者對自由選擇和價值多元的強調,這固然是自由主義的一個要義,我在此只是想提醒一下自由多元的復雜性。借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宗教大法官的傳奇”中提出的重要問題:是否多數人比少數人更看重物質而非精神,更看重安全而非自由,更重視奇跡而非理性?如果確是這樣,在一個多數意見支配的社會,多元就可能變成實際上的一元,即物質主義或消費主義盛行,成為價值追求的主流,從而讓另一些(少數)人失望或者感到壓抑;甚至還有一種可能,即許多人在一段時間里受“奇跡”的誘惑而失去自己的正常判斷力,或者在安全與自由兩者相沖突的時候放棄自由,甚至在這之前就逃避自由。當然,在意識到這些問題的可能性和復雜性之后,仍然致力于捍衛所有人的自由選擇和社會價值的多元是可貴的,也是正確的,但提出的理由就要更復雜一些。但我們應該意識到這些問題的挑戰性,這可以幫助我們對政治社會抱有一種恰如其分的期望,知悉單純的自由主義并不是不對的,但卻可能是不夠的。
在文體方面,我注意到作者的文章似乎越到后來越學術化,越來越進入一種細密的分析。如果走學術的路,這是一種必要的功夫,但學術的路也將是一條漫長的路。嚴格的學術要求可以使自己的思想更趨深入和比較系統,但也可能因此失去一些讀者。但是,作為學術論文,也還可以比現有的文章有更細密的分析論證和更嚴格的形式要求,而如果是評論,則可以更為犀利和生動有力。如果作者能夠善用兩種文體,且明確地將兩者區分開來自然更好。
總之,我希望韓乾這位年輕的朋友能堅持走自己的路,保持一種堅定性,同時也保持一種開放性,除了更加大量地吸取新知和進行思想的持久訓練,其寫作也可能會慢慢融入自己對人性復雜和人生滄桑的體驗和認識,這樣不僅寫作的風格,思想和觀點也可能發生一些變化,另外可能還要經受一些時間和事件的考驗,而我倒是希望作者能堅持目前的基本立場,但又能不斷將其擴大和深化,做一位寬廣的自由思考者。
(《聲西擊東》,韓乾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