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與汪精衛

鐘桂松

茅盾與汪精衛的來往，都發生在1927年之前。1927年7月之前的汪精衛還是中國革命青年的偶像。而茅盾，那個時候還叫沈雁冰，是中共最早的黨員之一。

汪精衛和茅盾都是浙江人。汪精衛生于1883年，茅盾生于1896年，汪精衛年長茅盾13歲。

1926年春，已是中共黨員的茅盾作為上海出席在廣州召開的國民黨二大的五個代表之一，于1月12日到達革命氣氛十分熱烈的廣州。此時，1926年元旦舉行的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的盛大開幕式已經過去，汪精衛慷慨激昂的開幕詞，二千來字，八次掌聲雷動的場面，茅盾沒有趕上。茅盾和同來的惲代英等只參加了國民黨二大后半段的會議議程。

全國代表大會結束以后，立即召開國民黨二大一中全會，推舉國民黨中央領導機構，蔣介石、汪精衛、譚延闿、譚平山、林祖涵、胡漢民、陳公博、甘乃光、楊匏安九人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務委員。在常委會之下設一處八部，組成中央黨部。當時的國民黨中央黨部里中共黨員占了不少，茅盾也在其中。這一處八部里面，中共黨員的分布情況如下：

一、秘書處：秘書：譚平山（中共黨員）、林祖涵（中共黨員）、楊匏安（中共黨員），書記：劉芬（中共黨員）

二、組織部部長：譚平山（中共黨員），秘書：楊匏安（中共黨員）

三、宣傳部部長：汪精衛（不到差），代理部長：毛澤東（中共黨員），秘書：沈雁冰（中共黨員）

四、青年部部長：甘乃光，秘書：黃日葵（中共黨員）

五、工人部部長：胡漢民，秘書：馮菊坡（中共黨員）

六、農民部部長：林祖涵（中共黨員），秘書：彭湃（中共黨員）、羅綺園（中共黨員）

七、海外部部長：彭澤民（中共黨員），秘書：許蘇魂（中共黨員）

八、商業部部長：宋子文，秘書：黃樂裕（中共黨員）

九、婦女部部長：何香凝，秘書：鄧穎超（中共黨員）

以上八部一處的中共黨員已處在國民黨權力核心的位置上，所以格外引人注目。茅盾回憶說：

大會閉幕后，我正整理行李，打算回上海，陳延年派人來找我，他對我說：你和惲代英都得留在廣州工作。惲代英到黃埔軍官學校任政治教官，我到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任秘書。毛澤東同志是代理宣傳部長，國民黨新中央委員會，選舉汪精衛為國民政府主席兼宣傳部長，汪精衛認為身兼兩職，忙不過來，請毛澤東代理宣傳部長。陳延年隨即派人送我到東山廟前西街三十八號。到了那里，我才知道這是毛澤東的寓所，也是《政治周報》的通訊地址。

當時，宣傳部秘書的地位很高，部長之下就是秘書，所以茅盾這個國民黨中宣部秘書，要由國民黨中央執委常委會來任命。茅盾直到晚年還記得第一天到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上班時的情景：

過了幾天，我到國民黨中央宣傳部辦公了。這一天，汪精衛也來了，他講了幾句：希望大家在毛澤東同志的領導下，共同努力，依據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宣言、政治報告以及各項議案的內容，展開革命的宣傳工作：講完話，汪精衛就先走了。然后，毛澤東指示：（一）要起草一個用中央名義的宣傳大綱，向全國宣傳此次大會的精神……毛澤東指示完畢也走了。

這是茅盾第一次和汪精衛近距離接觸，后來茅盾根據毛澤東的意見，花了一天時間起草了宣傳大綱，送毛澤東審核。當時因為汪精衛的革命經歷和資歷，大家都很尊敬他，所以，毛澤東看過茅盾送來的文稿之后，特意關照：“還是送汪精衛看一下。”于是，茅盾又將這個宣傳大綱文稿通過秘書處送汪精衛審核。

茅盾剛剛在2月8日被國民黨中常會任命為秘書，2月16日國民黨中常會又決定在毛澤東因病請假的兩周里，宣傳部的部務由他代理。當時，毛澤東是秘密去湖南做農民運動考察。于是，茅盾成了代理的代理。期間，茅盾與汪精衛有過一次近距離接觸。茅盾在回憶錄里說：

即在我代理部務期間，汪精衛忽然請我到他家里吃飯。宴會設在樓下大廳中，同座還有繆斌及其他一些要人，如青年部長甘乃光。汪精衛告訴繆斌，中央委員會已經內定繆斌擔任第二師黨代表，不久即將正式發布。當時第一軍第二師師長是王松齡，任命繆斌，這是蔣介石為中山艦事件做的準備，而汪精衛尚蒙在鼓中。猜想那時繆斌一定心中暗笑。汪精衛說，這個小宴會是對繆斌的榮任新職表示祝賀，同時也介紹代理部務的沈同志和你們相識。于是我和甘乃光、繆斌等彼此都客氣一番。……在宴會快結束時我問汪：總理逝世周年紀念，宣傳部起草的宣傳大綱，已送交中常委書記長，不知您看到沒有？汪說沒有看到。這個宣傳大綱后經中常委討論，決定由汪精衛加添一段，解釋三民主義是革命的三民主義。

汪精衛當年43歲，正當年；茅盾30歲，也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汪精衛十分看重茅盾，認為茅盾這樣有文化的青年才俊，是革命隊伍中十分難得的人才，所以有意將茅盾介紹給其他革命青年領袖，希望茅盾在中國革命的洪流中有所作為擔當更大的責任。對此，茅盾心里自然清楚，所以直到晚年依然記憶猶新。后來，中山艦事件發生后，廣州一片混亂，茅盾奉命回上海，卸去宣傳部的秘書職務和《政治周報》的編輯工作。臨走前，茅盾專程到汪精衛家里辭行：

汪精衛看到我很高興。當我說要回上海時，苦笑一下說：“你要回上海，我不久也要舍此而去。天下事不能盡如人意，我們的事業沒有完。我們后會有期。”

兩人在廣州分別后，次年即1927年在武漢又見面了。茅盾1927年初先到武漢軍校任政治教官，后來主編《漢口民國日報》，于是又有機會進一步了解汪精衛。茅盾晚年回憶武漢經歷時說：

四月初，汪精衛從法國經莫斯科回國來了。汪精衛那時的姿態是比較激進的，因此武漢的國民黨左派都擁護他，共產黨也把他看作國民黨左派的領袖。汪到上海后，與蔣介石開了談判，但沒有結果，蔣介石這時已經準備好“清共”方案，只等公開殺人了，自然不肯讓步。汪精衛看見自己的力量在武漢，就與陳獨秀會晤，發布了一個聯合宣言，重申國共兩黨密切合作，便匆匆跑到武漢來了。武漢各界舉行了盛大的歡迎會。

所以，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加上在廣州時與汪精衛的接觸和對汪精衛的了解，在“四·一二”政變發生以后，茅盾一方面在輿論宣傳上繼續揚汪抑蔣，一方面在政治的大風大浪中注意觀察汪精衛的思想動向。茅盾在1927年5月16日《漢口民國日報》上署名雁冰發表的《祝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特別黨部成立大會》一文中稱：“軍官學校創設三年，即呈現偉大的勛勞，兩次東征，掃平南路，皆軍官學校諸同志赤心碧血之結晶，所以致此功勛，半由于諸同志之努力忠貞，半由于廖汪兩黨代表之苦心經營。然而蔣中正竊為己功，且陰謀以黃埔軍校為造成個人勢力之根據地……”這里所說的“廖汪”，就是指廖仲愷和汪精衛。但是，茅盾從汪精衛的言行中也漸漸感覺到，汪精衛在對待農民運動問題上有變化了，與毛澤東他們的想法不一致了。茅盾回憶說：“汪精衛也一變初到武漢時唱的反蔣革命高調，談論起‘工農運動過火來了。”

1927年7月，茅盾在奉命離開《漢口民國日報》時，專門給汪精衛寫了一封信，向汪精衛辭掉《漢口民國日報》總編輯工作。茅盾將信差人送走以后，便與《漢口民國日報》經理毛澤民一起，隱居在法租界一個大商家的棧房里。汪精衛收到信后，也立刻給茅盾寫來一信，希望茅盾繼續留在《漢口民國日報》社工作。茅盾晚年回憶，當時汪精衛來信挽留，“我沒有理睬”。

汪精衛叛變革命后，茅盾與汪精衛從此道不同不相謀，再沒有什么聯系了。但幾年后有件事讓茅盾大惑不解：1930年春天，茅盾結束在日本快兩年的流亡生活回到上海，首先去拜訪栽培過自己的表叔盧鑒泉。這位在政界、銀行界熟人頗多的盧老先生一見表侄茅盾就說：“我聽說你要回來，果然！”茅盾一聽，十分驚詫，本來去日本還是回上海，都是“地下”狀態的，怎么老前輩早就聽說了呢？盧表叔笑道：“不是汪精衛叫你回來的么？”茅盾一聽，更為驚異，自己1927年7月以來一直未曾和汪聯系過，怎么變成汪精衛讓自己回來的呢？

看來，國共合作的革命年代茅盾與汪精衛交往認識的往事，在熟人圈內一直留有深刻印象。

（選自《人物》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