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式雷”傳奇（上）

張春民

在大清王朝由盛漸衰的歷史中，一個傳承了二百余年的建筑世家，七代人的建筑功業始終保持著強盛勢頭。一百多年前，隨著這個建筑世家最后一位傳人的離世，他們的名字也如風一樣飄去了。然而，由他們設計、建造、修繕的北京故宮、天壇、頤和園、承德避暑山莊、清東陵、清西陵等一批古典園林建筑卻成為了世界文化遺產。

中國清代園林建筑之美，如同一道道絢麗的風光，氣勢如虹、意境崇高。

打開謎中之門

清王朝大型皇家園林建筑的創造者是誰？這個問題在絕大多數中國人心里始終是一個謎。時間長了，人們都以平靜的心態接受了這樣一個答案，即這些建筑都是勞動人民聰明智慧的結晶。對于這個答案，不少人接受得心安理得。試想，這么多堪稱世界奇跡的園林建筑，有多少人會把它們和哪個具體的人物相聯系呢？

謎團的魅力就在于此，繞開的人越多，謎團磁石般的吸引力就越強，盡管對極少數人來說是這樣的。21世紀初天津大學王其亨教授的幾篇文章、香港陽光衛視一部電視片的播出，率先在公眾面前和新聞媒體上把這個恍若隔世的問題提了出來。緊隨其后，2003年和2004年，《雷動星流》、《建筑世家樣式雷》兩本書也出現在大眾的視野，清王朝皇家園林設計者之謎有了更加明確的答案，一個夾帶著電閃雷鳴的名字“樣式雷”震響在人們耳邊！人們終于有了打開謎團的鑰匙。那么，提供這把鑰匙的人是誰？他就是這兩部書的作者和編者張寶章先生。對于張寶章先生，人們并不陌生，他離休前曾任海淀區主管教育的副區長、海淀區政協主席。雖然從政大半生，但他的骨子里卻始終如一地被一種文人氣質、學者追求所占據。迄今為止，圍繞中國清史園林、北京史地民俗的研究，寶章先生寫有十部個人專著、主編了三十余部文章匯編書籍。這兩本著作中，《雷動星流》為寶章先生的個人專著，《建筑世家樣式雷》則是由寶章先生主編其中載有他本人的研究成果和天津大學王其亨教授多篇研究論文以及“樣式雷”后人雷章寶等眾多學者和有關人士的綜合文集。這兩本著作后來成為了中國國家圖書館“樣式雷”建筑世家研究成果展覽中唯一的參展書籍。

解開清代皇家園林建筑創造者之謎，一直是寶章先生心頭揮之不去的夙愿。早在20世紀的七、八十年代，埋在心里的愿望讓他在多種場合提到過“樣式雷”，八十年代初，他在一首詩《海淀賦》中吟詠出了自己的情感：“跳珠濺玉的萬泉河畔，清代著名建筑家樣式雷的巧妙構思，變成一座座金碧輝煌的樓臺殿閣。”但在以后的很長時間，他面對的那些史料依然是羚羊掛角，他為找不到打開“樣式雷”謎團的鑰匙而困惑，痛心這個名字仍封存在被人遺忘的角落和令人猜不透的謎團當中。直到2002年春天，他的一個文友告訴他，王其亨教授在國家圖書館作了一場精彩報告。報告中說“樣式雷”世家在頤和園北邊的大有莊住了二百多年，雷氏祖墳就在四季青鄉的巨山村。這個消息，對于正在陷入“祥式雷”研究而欲罷不能的寶章先生來說，猶如晴天霹靂，振聾發聵！他以最快的速度，按照文友從報告中得知的線索并拓寬自己的思路繼續覓路前行，他在北京的深山里找到了“樣式雷”十代后人雷章寶，遠赴雷氏家族的原籍江西永修訪問了雷氏家族的眾多后人，會見了天津的教授王其亨，從卷帙浩繁的史料線索和大量調查中，清晰地尋覓到了由七代人組成的“樣式雷”建筑世家的生命經緯，最終還原了這個與海淀關系密切的建筑世家的基本造型。

雷發達進京啟先河

有些歷史的開場，斗轉星移間，常常被人敷上一層傳奇色彩后，反而有了更加獨特的魅力。“樣式雷”建筑世家的開篇往事就有一個傳說故事。

“樣式雷”始祖名叫雷發達。（“樣式雷”這個名稱是在后來的歷史中漸漸傳開的，本文從一開始就使用純屬敘述方便。）其名字就含有命中注定的好運。他生于明代萬歷年間的47年2月27日，也就是公元1619年的9月29日，祖籍在今天的江西省永修縣，從明代起雷氏家族就有匠人工藝相傳的歷史。

康熙22年（1683年），躊躇滿志的康熙皇帝在第二次南巡后深深被漢人文化所迷，在北京他急于找到一個和文人對話的場所，于是下令，在全國招募能工巧匠，用以修建暢春園。在南北合流的匠人中，就有以工藝超人而被招募的雷發達和其堂弟雷發宣，發達的兒子雷金玉不久也追隨過來。雖然從江西北上進京時雷發達已經64歲，但是“晚達者未必不達！”“虎嘯風生，亦各因時”，他充滿了自信。雷發達真是有幸，進京后正逢紫禁城內的太和殿進行修繕，于是他從暢春園被臨時抽調到紫禁城。臨風試嘯，他僅憑著幾個動作便施展了自己的功夫，進而挽救了一場令人難堪的場面。原來，修太和殿時缺少大的木頭，倉促之間官員們只能從明代殿陵中拆取了一根大的金絲楠木換作太和殿大梁用料。上梁之日，連康熙也親臨現場觀看。可就在金梁舉起往下落時，偏偏因為卯榫不合致使大梁被懸在空中難以落下。此時此刻，工部官員個個相視愕然，康熙也驚慌起來。雷發達見狀要上去補救，官員們看他只是一介木匠，于是讓他換了身官服。發達上去后從袖里掏出斧頭，只聽得咔咔幾聲，金梁穩穩落下，承接之處絲絲入扣。上梁大禮完成，皇帝大悅，官員心里石頭落地。這是民國時期中國營造學社創始人朱啟鈐先生在《樣式雷考》里記載的一個故事。

后來人們對這個故事發生的地點和到底是發生在雷發達身上還是其子雷金玉身上一直有爭論。但是爭論歸爭論，從后人出于對整個雷氏家族崇拜的角度來說，故事本身已經讓爭論的內容黯然失色了。

這個動人的故事由此啟動了“樣式雷”建筑世家千秋功業的序幕。雷氏家族七代人在以后的二百年間，每人都有憑借自身的本領而獲得皇帝青睞的經歷，他們在中國清代建筑史上留下的一筆筆珍貴的設計及一個個建筑杰作折射出了這個家族非凡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其藝術造詣遠遠超出工匠的所為。當雷發達父子在歷史舞臺上一亮相，就面對了宮廷內外獨有的禮儀等級和皇家的權勢威嚴，也面對了中國建筑優秀的文化傳承，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以宏觀上的高屋建瓴和微觀上的細針密縷，用大手筆宣示了這個家族的存在。最有力的事實表現在雷氏家族為皇宮繪制的一幅長達5米的圖樣上，他們將紫禁城中軸線上的大清門到坤寧宮這段距離內所有建筑的外觀全部繪于圖上，上面對各個建筑之間的距離標注，全部數據竟然精確到了3厘米之內。

雷氏家族的建筑靈魂是設計、是創造。皇宮內外無論什么建筑，在未建設和修繕之前，設計者首先要向皇帝呈報建成后、修繕完達到效果的圖樣、燙樣和文字說明。其中最重要的是燙樣，它是皇帝御覽后決定是否建設、修繕的最終依據。何謂燙樣？就是用硬紙板、秫秸和木頭等粘貼的模型。模型制成后，要用小烙鐵將細節部分燙平，故名燙樣。燙樣由表及里，完整的呈現出建筑完成后的外貌和內部結構，有的燙樣還需把與建筑相關的環境顯示出來，工程全部結束后，實際建筑要和燙樣相一致。這樣，燙樣就成為了中國古代建筑設計中特有的產物。從雷發達算起，他和他的后人為幾代皇帝先后設計、制作的無數個燙樣，都轉化成了現實中的樓閣殿堂。直到現在，包括北京故宮、國家圖書館等在內的一些文化文物單位，仍珍藏著許多當年雷氏家族為皇宮內外建筑制作的燙樣。

燙樣，按現在的話來說，猶如設計成果和科技論文。僅此一項，足以把“樣式雷”建筑世家推上清代建筑總設計師的寶座。事實也是這樣，很快，這種榮譽在雷發達之后就順理成章落在了他的兒子雷金玉頭上。授予雷氏家族莫大殊榮的是誰？就是后來的乾隆！盡管如此，也不能不說這是雷發達父子共同傳承的結局。可惜，雷金玉在獲此殊榮時雷發達已去世多年。雷發達未能衣錦還鄉，七十歲去世后被安葬在金陵（今南京）古都。或許這也是一種榮譽。

雷金玉初試掌案人

真正“樣式雷”建筑世家的帷幕是由雷金玉拉開的，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作為雷氏家族的第二代傳人，他后來又有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身份，即雷氏家族中第一個執掌清廷內務府營造司里樣式房的掌案。掌案相當于現在的總建筑師。所謂七代傳人實際上是七代掌案。雷金玉生于清順治十六年（1659年），子承父業，在充滿朝氣的康乾盛世里施展著才華。

從康熙開始，清代大規模的皇家園林建設聲勢浩大地亮出了陣容。此時，國泰民安，經濟發展。穩定的政局萌發了康熙對山水園林建設的興趣。在紫禁城內，除了御花園外又陸續建造了福宮、慈寧宮兩個花園。他還下令把紫禁城以西的北海、中海、南海充實為皇城內重要宮苑。與此同時，康熙的眼光又伸向了北京城的西北郊與河北承德兩地。雖然這些地方以后都要聯系上雷氏家族的貢獻，但這里還是先說北京的西北郊，也就是現在的北京海淀。因為正是有了當年康熙的主張，才有了后來著名的“三山五園”，在“三山五園”的營造中才得以產生了多姿多彩的“樣式雷”建筑世家。

北京的海淀位于西山山脈與平原交接處，地多丘陵。除西山外，還有玉泉山、甕山等小山脈。由于地下水源豐富，從金代開始，這里就有了建造私家園林的歷史。其中就有明代官吏李偉的“清華園”。康熙視野獨到，他把投向這里的第一縷目光就瞄準了“清華園”。他要把這處“沃野平疇，澄波遠岫”的“神皋之勝區”，開僻成皇家園囿，作為“寧神怡性之所”，并改名為“暢春園”。

雷金玉的功業就是在“暢春園”里開始的，他一到北京就和父親住在海淀圓明園的附近，成為工部營造所工匠中的一員木匠。一開始他就從貼身的本領切入，在承用金絲楠木的勞動項目中，他把自己獨特的工藝化作魯班再現，對宋代以來木工中一直沿用的“斗拱”技藝進行改進，以卯口寬度為基本尺寸，形成由“斗拱”變“斗口”的新模式，優化了設計與施工更加科學的銜接。從那時起，清代重要建筑所用柱子的粗細、高低、梁枋的大小都是以“斗口”為基本單位來計算。直到現在，清代皇家建筑中的這項木工技藝無人撼動。

隨后就是水到渠成，在暢春園正殿“九經三事殿”制作大梁的施工中，雷金玉又以高超的技藝在設計、計算、組裝等全部環節中征服了在場的所有工匠。從此金玉在工匠堆兒里名聲鵲起，就連康熙皇帝也被震動，他親自召見了雷金玉，并賞他七品官銜，食七品奉祿。盡管金玉那時的身份僅相當于皇室的家奴，但康熙在很久后寫的一篇《暢春園記》中，還特別提到對雷金玉這位匠人的懷念。

到了雍正時期，金玉已年過六旬。此時由皇帝下詔大規模擴建圓明園的土木工程開始了。雷金玉由此迎來一個營造宏偉建筑并構建大規模皇家園林經典杰作的時代。他領銜擔任圓明園樣式房的掌案，負責帶領所有工匠設計和制作殿臺樓閣和園林庭院景觀的全部畫樣、燙樣，并對整個工程施工進行指導。可以說金玉是在關鍵時刻接管這個巨大工程的。

圓明園始建于康熙48年（1709年），完工于乾隆年間。經歷了三代皇帝近40年的精心修建后形成了圓明園、長春園、綺春園三個園林，史稱圓明三園。圓明園最大的特點是平地造園，既使按現在人的眼光，也不能不佩服當年設計者的智慧。圓明三園所在區域都在現在的海淀，那時這里是一片平地，既無山丘，又無水面，但是地下水卻相當豐富，挖地三尺即可見水。于是，挖出的土變成山，冒出的水成河湖，平地起了樓閣，山上現出亭臺，水繞三園處處景、山水連接座座橋。西方人把圓明園稱為“萬園之園”，足見這個園林在世界建筑史上奇跡般的地位。

在圓明園擴建的雍正年間，眾多建筑和庭園造型多為雷金玉的設計。就在施工期間，他迎來了自己的七十正壽。雍正皇帝命皇太子乾隆親筆書寫了“古稀”二字的匾額，賜予了雷金玉。

雷金玉去世后，后來的“樣式雷”在圓明園繼續著他的事業，其中第四代傳人雷家璽兄弟三人就設計出了大量的圖樣，這些圖樣現仍被珍藏在國家博物館內。圓明園被燒后的同治年間，第六代“樣式雷”又繪制了全盛時期的《圓明園、綺春園、長春園》全圖，并帶領他的傳人雷廷昌夜以繼日的制作出了全部畫樣和燙樣。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圓明園建成還不到一百年，傾注著雷氏家族真情和智慧的這片園林竟毀于一片罪惡的火海！真是情何以堪啊！現在人們只能通過想象，在“蓬島瑤臺”、“萬方安和”“九州清宴”、“雷鋒夕照”等一處處景觀的名稱中去領略雷氏家族當年建筑藝術的風采。

無獨有偶，金玉的壽命居然也是七十歲，和父親雷發達一樣長。他去世時，就連雍正皇帝也陷于悲痛之中，他下旨將雷金玉遺體通過驛站官道運往江蘇江寧府江寧縣安葬，并讓人刻碑書文、以志紀念。

（未完待續）